第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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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腳一跺,左腳一擒,轉身便向顧先生打去。

    說着打,及至轉身來向前打去,早不見了顧先生,但覺一個東西貼在辮頂上;左閃右閃,那件東西擺脫不開,溜勢的才撥轉身來,那件東西卻又随身轉過去了。

    鬧了半日,才覺得是顧先生跟在身後,把個巴掌貼在自己的腦後,再也躲閃不開,擺脫不動,嘔得他想要翻轉拳頭向後搗去,卻又搗他不着。

    便回身一腳飛去,早見那先生倒退一步,把手往上一綽,正托他的腳跟,說道:“公子,我這一送,你可跌倒了。

    拳不是這等打法,倒是玩玩杆子罷龍!”隻要是個識竅的,就該罷手了。

    無奈他一團少年盛氣,那裡肯罷手!早向地下拿起他用慣的那杆兩丈二長的白蠟杆子,使得是怪蟒一般,望了顧先生道:“來!來!來!”顧先生笑了一笑,也揀了一根短些的,拿在手裡;兩下的杆梢點地。

    顧先生道:“且住,颠倒你我兩個,沒啥意思,你這些管家,既都會使家夥,何不大家玩着熱鬧些。

    ”紀獻唐聽了,便挑了四個能使杆子的分在左右。

    五個人哈了一聲,一齊向顧先生使來。

    顧先生不慌不忙,把手裡的杆子一抖,抖成一個大圓圈,早把那四個家丁的杆子,撥在地下。

    那四人握了手豁口,隻是叫疼。

    紀獻唐看見,往後撤了一步,把杆子一豎,奔着顧先生的肩胛,向上挑來。

    顧先生也不破他的杆子,隻把右腿一撤,左腿一踅,前身 一低,紀獻唐那條杆子,早從他脊梁上面過去,便了個空。

    他就跟着那杆子底下,打了個進步;用自己手裡的杆子,向紀獻唐腿裆裡隻一點,紀獻唐一個站不牢,早翻筋鬥落,跌倒在地。

     顧先生連忙丢下杆子,扶起他來道:“盂浪,盂浪!”紀獻唐一骨碌身爬起來道:“先生,你這才叫本事,我一向直是瞎鬧,沒奈何,你須是盡情講究講究,指點與我。

    ”顧先生道:“這裡也不是講究的所在,咱們還到書房去談。

    ” 說着,來到書房,他急得就等不到明日,便扯了那顧先生問長問短。

    顧先生道:“你切莫絮叨叨的問這些無足重輕的閑事,你豈不聞西楚霸王有雲‘一人敵不足學,請學萬人敵’的這句話麼?”紀獻唐道:“那‘萬人敵’,怎生輕易學得來?” 顧先生道:“要學‘萬人敵’,卻也易如拾芥,隻是沒第二條路,惟有讀書。

    ”紀獻唐聽了,皺眉道:“書,我何嘗不讀! 隻是那些能說不能行的空談,怎幹得天下大事?”顧先生正色道:“公子此言差矣!聖賢大道,你怎生的看作空談起來?離了聖道,怎生作得個偉人?如不作個偉人,怎生幹得起大事? 從古人才難得,我看你虎頭燕颔,封侯萬裡;況又生在這等的望族,秉了這等的天分,你但有志讀書,我自信為識途老馬,那入金馬,步玉堂,擁高牙,樹大纛,尚不足道,此時卻要學這些江湖賣藝營生何用?公子,你切切不可亂了念頭。

    ”一語點破他,果然從第二天起,便潛心埋首,簡練揣摩起來。

    次年鄉試,便高中了孝廉;轉年會試,又連捷了進土,曆升了内閣學士。

    朝廷見他強幹精明,材堪大用,便放了四川巡撫。

     那紀獻唐一生,受了那顧先生的好處,和他便寸步不離,要請他一同赴任,顧先生也無所可否。

    這日,紀獻唐陛辭下來,便約定顧肯堂先生,第二日午刻一同動身。

    次日才得起來,便見門上家人傳進一個簡帖和一本書來,回道:“顧師爺今日五 鼓,覓了一輛小車兒,說道:‘先走一程,前途相候。

    ’留下這兩件東西,請老爺看。

    ”紀獻唐聽了,便有些詫異。

    接過那封書一看,隻見信上寫着‘留别大将軍鈞啟’,心下掂掇道:“顧先生斷不至于這等不通。

    我才作了個撫院,怎的便稱我大将軍起來?”又看那本書,封得密密層層,面上貼了個空白紅簽,不着一字。

    忙忙的拆開那封信看,隻見寫道:友生顧綮留書,拜上大将軍賢友麾下。

    仆與足下千年相聚;自信識途老馬,底君于成,今且建牙開府矣。

    此去擁十萬貔貅,作西南半壁,建大業,爵上公,炳旗章,銘鐘鼎,振铄千秋,都不足慮。

    所慮者,足下天資過高,人欲過重,才有餘而學不足以養之。

    所望刻自惕厲,進為純臣,退為孝子。

    自茲二十年後,足下年造不吉,時至,當早圖返辔收缰,移忠作孝。

    倘有危急,仆當在天台雁岩間與君相會也。

    切記,切記。

    仆閑雲野鶴,不欲偕赴軍門。

     昔日翩然而來,今日翩然而去;此會非偶,足下幸留意焉。

     秘書一本,當中無字處求之,其勿視為河漢。

    顧綮拜手。

     他看了這封簡帖,默默無言,心下卻十分凜懼。

    曉得這位顧先生,大大的有些道理;料想着人追趕,也是無益,便連那本秘書,也不敢在人面前拆看,收了起來。

    到了吉時,拜别宗祠父母,就赴四川而去。

    自此仗了顧先生那本書,一征西藏,一平桌子山,兩定青海,建了大功,一直的封到一等公爵;連他的太翁,也晉贈太傅,兩個兒子,也封了子男。

    朝廷并加賞他寶石頂,三眼花翎,四團龍挂,四開衩袍,紫缰黃帶。

    又特命經略七省,挂九頭獅子印,稱為秃頭無字大将軍。

     讀者,你道人臣之榮至此,當怎的個報國酬恩,否則也當聽那顧肯堂先生一片苦口良言,急流勇退。

    誰想他倚了功高極重,早把顧先生的話也看成一片空談,任着他那矯情劣性,便 漸漸的放縱起來。

    又加上他那次子紀成文助桀為虐,作的那些侵冒貪黩,忌刻殘忍的事,一時也道不盡許多。

    隻那屈死的官民,何止六七千人:入己的贓私,何止三四百萬。

    又私運鹽茶,私販木植。

    豈知人欲日長,天理日消,他不禁不由得自己就掇弄起自己來了。

    出入衙門,便要走黃土道;驗看武弁,便要用綠頭牌。

    督撫都要跪迎跪送;他的家人,卻都濫人薦章,作到副參道府。

    後來竟鬧到囤藏槍彈火藥,編造谶書妖言,謀為不軌起來。

    那時朝廷早照見他的肺腑,差親信大臣密密的防範訪察,便由此而内閣翰詹,九卿科道,外而督撫提鎮,合詞參奏了他九十二大款的重罪。

    當下天顔震怒,把他革職拿問,解進京來,交在三法司議罪。

    三法司請将他按大逆不道,大辟夷族。

     幸是天恩浩蕩,念他薄薄的有些軍功,法外施仁,加恩賜帛,令他自盡。

    他的太翁紀延壽,同他長兄紀望唐,革職免罪;十五歲以上男族,免死充軍,女眷兔死給功臣為奴;獨把他助桀為虐的次子紀成文立斬。

    他賜帛的那夜,獄卒人等,都見那獄庭中,一陣旋風,旋着猛虎大的一團黑氣,撮向半空而去。

    這便是那紀大将軍的始末原由一篇小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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