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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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人聲,報說:“頭、二、三報,報安老爺中了第三名進士。

    ”列公!你道安老爺既中得這樣高,為甚麼直到此時才報?原來填榜的規矩,從第六名填起,前五名叫作五魁,直等把榜填完,就是半夜的光景了,然後倒填五魁。

    到了填五魁的時候,那場裡辦場的委員,以至書吏衙役、廚子火夫,都許買幾斤蠟燭,用釘子釘的大木盤,插着托在手裡,輪流圍繞,照耀如同白晝,叫作鬧五魁。

    那點過的蠟燭,拿出來送人,還算一件取吉利的人情禮物。

    因此上填到安老爺的名字,已是四更天的光景。

    那報喜的誰不想這個五魁的頭報,一得了信,便随着起早下圓明園的車馬,從西直門連夜飛奔而來,所以到這裡還沒亮。

    閑話休提。

    這太太因等不見喜信,正在卸妝要睡,聽得外面喧嚷,忙叫人開了房門,出去打聽。

    那門上的家人,早把報條接了進來,給老爺、太太、公子叩喜。

    這一番吵,吵得安老爺也醒了,連忙披衣起來。

    公子呈上報條,看了滿心歡喜。

    一時想起來自己半生辛苦,黃卷青燈,直到須發蒼然,才了得這樁心願,不覺喜極生悲,倒落了幾點淚。

    太太倒覺心中頗有所感,忍淚含笑勸解,說:“老 爺,這正該歡喜,怎麼倒傷起心來呢?”定了一會,大家才笑逐顔開,滿臉堆下笑來。

    公子便去打點收拾手本,拜帖職名,以及拜見老師的贽見、門包、封套。

    家人們在外邊開發喜錢。

     緊接着就有内城各家親友看了榜,先遣人來道喜。

    把位安太太忙得頭臉也不曾好生梳洗得。

    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乏也忘了,困也沒了,忙忙的帶着丫鬟仆婦,一面打點帽子衣服,又去平兌銀兩,找紅氈,拿拜匣。

    所喜都是自己平日勤謹的好處,一件一件的預先弄妥,還不費事。

    安老爺看看太太忙得連袋煙也沒工夫吃,便說道:“太太不必忙,今日沒事,有一天的工夫呢!我後半天進城不遲,歇歇再收拾罷。

    ”說着,自己梳洗已畢,忙穿好了衣服,先設了香案,在天地前上香磕頭,又到佛堂祠堂行過了禮,然後内外家人都來叩喜。

    這些情節,都不必細講。

     安老爺一面料理了些自己随手用的東西,便催着早些吃飯。

     吃飯中間,公子便說:“雖然多辛苦了幾次,如今卻高高的中了個第三,可謂‘上天不負苦心,文章自有定論’。

    将來殿試那一甲一名,雖不敢必,也中個第三就好了。

    ”安老爺說道:“這又是孩子話了。

    那一甲三名的‘狀元’、‘榜眼’、‘探花’,咱們旗人是沒分的;也不是旗人必不配點那‘狀元’、‘榜眼’、‘探花’,本朝的定例,覺得旗人可以吃錢糧,可以考翻譯,可以挑侍衛,宦途比漢人寬些,所以把這一甲三名,留給天下的讀書人大家巴結去,這是本朝珍重名器,培植人材的意思。

     況且‘探花’兩個字,你可知道他怎麼講?那‘狀元’自然要選一個才貌品學四項兼備的,不用講了。

    就是‘探花’,也須得個美少年去配他,為的是瓊林宴的這一天,叫他去折取杏花,大家簪在頭上,作一段瓊林佳話。

    ——這是唐代的故事。

    你看我雖然不至于老邁不堪,也是望五的人了。

    世上那有這樣白頭 蹀躞的‘探花’!豈不被杏花笑人?果然那樣,那不叫作‘探花’,倒叫作笑話兒了。

    ”公子道:“便不得‘探花’,‘翰林’也是穩的。

    ”老爺說:“那又不然。

    在常情論:那名心重的,自然想點個翰林院的庶常;利心重的,自然想作個榜下知縣;有才氣的,自然想用分部主事;到了中書,就不大有人想了——歸班更不必講。

    我的見識卻與人不同。

    我第一怕的是知縣,不拿出天良來作,我心裡過不去,拿出天良來作,世間上行不去,那一條路兒,可斷斷走不得。

    至于那入金馬,登玉堂,是少年朋友的事業,我過了景了。

    就便用個部屬作呢,還作得來,但是這個年紀,還靴筒兒裡掖着一把子稿,滿道四處去找堂官,也就露着無趣。

    我倒想用個冰冷中書,三年分内外用。

    難道我還就外用不成?那時一紙呈兒,接冠林下,倒是一樁樂事! 不然,索性歸了班,十年後才選得着。

    且不問這十年後如何,就這十年裡,我便課子讀書,成就出一個兒子來,也算不虛度此生了。

    ”公子自是不敢答言。

    安太太聽了說道孫:“老爺也忒慮得遠,我隻說萬事都是盡人事,聽天命,自有個一定。

    ” 老爺說:“太太這話卻倒不錯!” 說話間,一時吃罷了飯,便有幾家拜從看文章的門生學生,趕來道喜。

    人來人往,應酬了一番,那天就不早了,安老爺才得進城,到了住宅,早有部裡長班送信,告知老爺中在第幾房,并房師的官銜姓名科分住處。

    從次日起,便去拜房師,拜座師,認前輩,會同年,會同門,公請老師,赴老師請,刻齒錄,刻朱卷。

    那房師、座師,見了都說:“一見你這本卷子,便知為老手宿儒,晚成大器。

    如今果然,可見文有定評。

    ”說着,十分歎賞。

    這安老爺一連忙數日,不曾得閑;直等謝恩領宴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