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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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

    曉蘭,我走了。

    ”他這回下決心走了。

     “回管理站,把衣服拿上。

    ”曉蘭又擋住他,“你把我的車子騎上,這麼晚了……” “不要!”潤生甩開手,扯開步子,剛走開兩三步,卻聽見背後傳來壓抑着的哭聲。

    他想回過頭,安慰她幾句,略一躊躇之後,他終于沒有轉過頭去,似乎後頸上别着一根棍子,脖頸梗得梆硬了。

    他大步走過麥田,凍僵了的麥葉在腳下嚓嚓嚓響…… 結束了,他和她的初戀!那麼令人心魄震顫的初戀,就這樣完結了!他在平整的柏油公路上走着,現在才感到西北風的刺骨之寒了,他的腦子裡混沌一片,亂糟糟的,隻顧機械地扯開長腿走路,似乎懊喪,似乎傷心,又似乎是做視一切,說不清是一股什麼滋味…… 潤生終于走進曹村了,村巷靜寂,一幢幢房屋的黑乎乎的輪廓,靜靜地隐蔽在冬夜的黑暗中。

    他走到自家門樓下,木闆門虛掩着,推開門,從裡屋就傳出母親的問詢聲。

    他不回家,門是不上關子的,母親就坐在燈下做針線,等待他回來,這已經是習慣了。

    走進院子,左邊的豬舍裡,傳出老母豬睡下時的呼噜聲和小豬崽的夢呓一般的吱吱聲;右邊的牛欄裡,老黃牛倒嚼的聲音很有節奏的響着。

    他從空曠的原野回到熟悉的現實世界來了,心裡頓然穩實了。

     “潤娃,你到管理站去咧?”母親從針線上擡起頭,“我聽你長才叔說的。

    你吃飯了沒?我給你在鍋裡留着。

    ” “吃過了。

    ”他坐在椅子上,低下頭,想到吃她的那頓飯,心裡又不自在了,“我去聯系……賣石頭的事。

    ”他不得不撒謊。

     “哼!你聯系得怎樣?”父親并沒睡着,坐起來,披上棉衣,不滿意地說,“你看看櫃子上——” 潤生轉過頭,裝着糧食的長闆櫃上,擱着一堆油漬漬的紙包,一堆未曾開啟的酒瓶……這是怎麼回事呢? “村裡人看着你給長才賣了石頭,知道你有熟同學在管理站開票,這下倒好——”母親不知是讨厭呢,還是欣賞這種事情,“都求你幫他們賣石頭哩!” “嘿呀!我怎麼能……”潤生說不出話來,這無疑又是一件不期而遇的事。

    他從報上看見過一些不正之風的報道,也從旁人的口中聽到過諸多的行賄受賄的醜惡行為,而他自己親身經曆,卻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

    是啊,沒有什麼人會給他的父親行賄,他隻會喂豬養牛,給别人幫不了什麼大忙。

    他過去一直念書,也不會遇見什麼人來求他幫什麼忙的。

    現在,他第一次看見了在沙灘上被人諺稱為“進貢”的貢品了,一包包糕點,紙煙,一瓶瓶貼着各種裝飾圖案的酒瓶,供奉在櫃蓋上了。

    甭說他受不受這些貢品吧!想到曉蘭和他的不堪回想的初戀,他連看一眼那些貢品都覺得讨厭。

     “你收人家這些東西做啥?”他朝母親使性子,“你收下了,你去給人家賣石頭吧!” “啊呀!俺娃——”母親不惱,親熱地叫着,“那些人一進門,擋都擋不住,不信你問你爸……” “我一輩子沒有白吃白喝過人家的東西。

    ”父親沒有直接替母親作證,卻講起家規來了,作為父親,他比老伴更疼愛獨生的兒子,卻不忘時時處處給兒子以實際影響。

    他把這件事,看得遠遠比老伴嚴重,“即就是咱能給人家幫忙,也不能收受這些黑天黑地裡送來的東西!啥味呀?” “誰收下誰送走。

    ”潤生怨母親。

     “話雖這樣說,理雖這樣講,甭忙——”父親完全顯示出他的一家之長的主事人的深謀遠慮,“給人幫不了忙,也甭得罪鄉親……” “你說咋辦?”母親也急了,“怎麼還給人家?一還,就準定得罪人咧!” “我想想……”父親沉思起來。

     “我還!”潤生站起身,“誰送來的還給誰,簡簡單單的事,偏想得那麼複雜!” 潤生煩躁地走出裡屋的小門,走進自己的小廈屋去了,他需要一個人靜靜地躺下,想想他和她究竟經曆了一場什麼,簡直跟做夢一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