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關燈
道:“狗日的,走着看,我跟你不得完……” 潤生已經跳上汽車踏闆,手抓着駕駛樓上的窗邊兒,引着司機,一直開到長才大叔的石頭堆子跟前。

     車門打開,中年司機從駕駛樓裡走出來,跳到沙灘上,頭發稀疏而胡須茂盛的中年漢子,挺着胸,凸着肚,帆布工作服的紐扣隻扣住最下面一隻,圓滾滾的肚子把毛衣撐得變了形。

    他走到石堆前,用腳撥拉一下石頭,看看成色,随口問:“這是你的石頭嗎?” “是我大叔的。

    ”潤生說。

     “别人指派我來拉你的石頭!”司機說。

     “我大叔的石頭……”潤生急忙說,“跟我的一碼事。

    ” “裝吧!”司機一搖手,車廂裡的幾個裝卸工,紛紛跳下車來。

     長才大叔已經在河水裡洗過臉上的血污,用衣衫的下擺襟亂擦着水漬漬的臉頰,撈起鐵鍁,幫着陌生的裝卸工們裝起石頭來,和占孫打架的事已經抛到腦後去了。

    剛撩撥了兩鍁,長才大叔停住手,從棉襖裡掏出一包“金絲猴”香煙,一一塞給裝卸工們。

    司機瞅一眼揉得皺皺巴巴的煙盒,不屑地推開了。

    長才大叔把煙盒又塞到潤生手裡:“潤娃,你陪着師傅抽煙!” 司機在沙地上坐下來,點燃了自己的黑色雪茄,用怪異的眼光盯着潤生,說:“小兄弟,你給公社砂石管理站進過多少貢啦?” 進貢這個詞,是潤生下到河灘以後常常聽到的話,含義是行賄。

    在學校裡,老師講到過賄賂,鄉村人過去說“塞黑食”,真是形象而又确切。

    不過,撈石頭的莊稼人,既不習慣說高雅的賄賂,也丢棄了太直太露的俗語“塞黑食”,現在通用含蓄而又通俗的“進貢”這個詞了。

     可是,憑心而論,簡單而年輕的高中畢業生曹潤生沒有通過此道,連砂石管理站的前門或後門一概沒有進去過。

    他壓根兒不認識管理站任何一個人,即使想進點什麼貢品,卻是求告無門哪!他甯可去追攔卡車,和那些司機們糾纏,軟磨,而這種乞求在河灘裡沒有人笑話。

    他追攔汽車的速度之快是無與倫比的,輕巧地跳上正在行駛中的汽車踏闆的動作,也是無與倫比的。

    他曾經是本縣中學生籃球代表隊的主力中鋒,那些笨拙的莊稼漢怎能相比呢!他的石頭沒有過多的囤積而及時賣掉了。

     “有貢品我自個早享用了!”曹潤生斜眼瞅着司機,感到了侮辱。

    你自個那麼貪吃,以至把肚皮吃得連紐扣都扣不上了,卻懷疑别人去進貢。

    他不屑地一扭頭,“我還沒學會哪!” “那麼……是你舅還是你姨父在管理站?”司機惡毒地嘲笑說,“那麼一個狗屁管理站!” “我兒子也不在那兒!”曹潤生反唇還擊,“誰要是進過管理站的大門——咱倆,誰是兒子!”曹潤生解氣地說,報複似的瞧着司機那張氣得鼓鼓的臉頰。

     “既然你沒進貢,既然沒有你舅你姨夫在管理站,那——”司機緊盯着潤生,兩隻鼓出的眼珠不懷好意地瞅着他,“那麼我問你,砂石管理站那個開票的女子,為啥把我調撥到曹村這個鬼地方來?為啥指名道姓要叫我拉你的石頭?害得我多跑幾十裡路,多燒兩公斤汽油……” 潤生納悶了,砂石管理站開票的女子姓甚名甚,他也不知道,真是摸不着頭緒。

    看看司機忿忿不平的神氣,不像說謊诓詐嘛!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那個長得怪疼人的女子,再三叮咛我,‘你到曹村去裝石頭,找一個曹潤生的青年……’”絡腮胡須司機壓細嗓門,愚蠢地模仿着那個女子的嗓門調音兒,随之臉一變,戲谑地說:“那個女子是你媳婦嗎?我看八九不離十……” “胡說……”潤生臊紅了臉,心裡忽然一動,會不會是她呢?她什麼時候到砂石管理站去工作了?他可一點也不知曉。

     “我說準了吧?臉紅了哇!”司機開心地哈哈大笑,更加放肆地取笑說,“那女子長得好漂亮!小兄弟有豔福……哈哈哈……” 曹潤生的臉一陣陣發熱,心在胸脯裡不安地跳彈起來。

    他的同班同學劉曉蘭,什麼時候到砂石管理站工作了,暗中給他行着方便。

    他無法抵擋絡腮胡須司機那錐子一樣尖銳的眼光,惶惑地避開 “有這樣疼人的妞兒暗中保佑你……”司機站起來,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背,得意地笑着說,“你該當蹦起來才對呀!” 石頭裝滿了,裝卸工們先後爬上車廂,裹緊衣襟坐下來。

    司機鑽進駕駛樓,發動了汽車,從車窗裡探出頭來,狡狯地笑着,“小兄弟,日後甭忘了老哥給你搭過一回橋哪……”汽車開走了。

     長才大叔一邊抹着脖子上的汗水,一邊把一張卡片遞過來:“潤娃,你看,這上頭寫着幾噸?” “四噸半。

    ”潤生說。

     長才大叔小心翼翼地把那張蓋着紫紅印章的卡片裝進棉襖裡頭的口袋裡,舒悅地笑着。

    他誠懇地拍着潤生的肩膀,大嘴長舌頭濺出唾沫星子,動情地說:“俺潤娃到底念過高中,懂得禮行,跟那混蛋孫子不一樣……” 潤生聽不進去長才大叔羅啰嗦嗦的話了,心裡正在想着砂石管理站那個開票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