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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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兒,儒衫擺拂地,狂歌而行! 他唱的是:“獨孤獨孤愛逞強,要尋鬼母綠衣娘! 何物何物西施舌?争雄争雄括蒼陽!“ 就在這種浩浩歌聲之下,獨孤策終于單人獨身地,趕到了“括蒼山”内! 又是一個秋夜! 但“括蒼”秋夜,與“廬山”秋夜,微有不同。

    獨孤策在“廬山大漢陽峰”,與“玉美人”溫冰相見之時,是新月如眉;如今他獨立“括蒼山群玉峰”腰,眺覽蒼茫夜色之際,卻是月如半鏡! 形容得倘若詳盡一點,這素彩流輝的中天皓月,是像大半圓千古如新的晶瑩寶鏡。

    也使人可以看出:如今大概是八月十二左右,再過兩三日光景,便到了十分明月,一半秋光的中秋佳節! 獨孤策縱目四外,覺得秋容淡淡,秋色娟娟之中,總不免帶有幾分蕭瑟意味,容易使人惹恨牽愁,不禁劍眉微蹙,自然而然地,随口吟道:“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

     為賦新詞強說愁! 如今識得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吟聲才歇,蓦然聽得右上方有個清脆口音,含笑說道:“‘卻道天涼好個秋’之語,雖然正當時令,但兄台不像是‘識得愁滋味’的墨客騷人,倒像是位‘不識愁滋味’的英雄俠士!” 獨孤策聽了這幾句話兒以後,心中立即起了兩種感覺:一種感覺是此人不俗,一種感覺是此人不凡! 從措詞語氣之中,聽便如此人不俗! 從對方語音是在自己頭頂左上方兩丈來處傳下,而自己;事先竟毫無所覺,便知此人不凡! 獨孤策目光一注碧天明月,覺得全身皆在桂影蟾華的籠罩之下,不由又是一驚,發現立身之地,正屬“括蒼之陽”! “三奇羽士”南門衛預言在耳,獨孤策哪敢不特别小心?遂先把師門絕學,暗暗凝貫周身,防範任何突變! 然後,神色鎮定地,身形微側,緩緩擡頭,向語音來處的左上方看去! 這一看,看得獨孤策心中,既覺微慰,又覺驚上加驚! 微慰的是此人系比自己先來,早就在此持杯賞月,并非突然出現,而使自己毫無所覺! 驚上加驚地則是此人身着一件慘綠長袍! 原來,獨孤策頭頂左上方兩丈三四左右的崖壁之間,有塊突出巨石,石上坐着一位綠衣少年,正在持杯望月! 巨石周圍,滿生肥厚綠苔,少年所着,又是一件綠色長衣,适才更是倚壁而坐,手未舉起,杯未現出;自使獨孤策在不曾仔細察看之下,無法發覺! 如今對方既已發話,獨孤策也被這件合于“三奇羽士”南門衛偈語預示的綠色長衣,激起了百丈豪情,劍眉雙軒,抱拳含笑說道:“尊駕高踞危石,獨對嫦娥,足見雅人深緻!在下頗願拜識,不知肯賜樽中一杯酒麼?” 綠衣少年聞言笑道:“石上—壺酒,獨酎無相親,在下正苦岑寂,兄台倘若有興?何妨請來對這碧海青天,同謀一醉!” 獨孤策儒衫輕擺,飄登大石,仔細向這綠衣少年打量兩眼,不由把适才那種驚上加驚的心情,平淡不少! 因為“三奇羽士”南門衛所留偈語之中,是叫自己慎防綠衣娘,不是綠衣郎! 而眼前這位少年,卻是綠衣郎,不是綠衣娘! 起初獨孤策由于深信“三奇羽士”南門衛神蔔無虛,頗以為這綠衣少年是位易钗而弁的英雄! 但如今對面而立,仔細注視之下,對方除了美秀出塵以外,毫無脂粉氣質! 尤其那一雙俊目,清澄得宛如這“群玉峰”下的一泓秋水,明澈得宛如碧空之中的無翳皓月! 假如他真是男人?則獨孤策雖然足稱英俊倜傥,也有點自愧形穢! 倘若他竟是女人?則與“玉美人”溫冰,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均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絕世風韻! 獨孤策心中暗想:三奇羽士南門師叔的神蔔招牌,這次恐怕要砸?因為僅從對方這雙湛然如水不帶絲毫渣滓的俊目之中,便可斷定決非兇邪一類人物! 綠衣少年見獨孤策對自己這等注目凝視,不禁雙眉微挑,失笑說道:“小弟隻看出兄台是位氣宇胸襟不同流俗的英雄俠士!誰知兄台并精風鑒之術?” 獨孤策愕然笑道:“仁兄猜得錯了,小弟不識風鑒。

    ” 綠衣少年接口笑道:“兄台倘若不精風鑒,怎的卻欲為小弟相面?” 獨孤策臉上一紅,長揖笑道:“獨孤策因見仁兄光風霁月,氣茂音和,是天上神仙一流人物,心中過于欽佩,以緻失禮,還望莫加怪罪才好!” 綠衣少年聽對方如此揄揚,不禁也臉上一紅,長揖還禮,含笑說道:“獨孤兄不要多禮,小弟慕容碧!” 獨孤策見這石上面積不小,足坐兩人有餘,一面下臨百丈深崖,一面上倚插天峭壁,端的是處形勢絕佳所在;尤其峭壁間藤蔓披垂,奇松挺秀,越發把景色點綴得美好靈奇,遂發自内心地,含笑贊道:“慕容兄太會享受,選了這樣景色美妙之處,持杯對月。

    如此風情,如此人品,真難免要使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了!” 慕容碧微笑說道:“獨孤兄莫對小弟過贊,來來來,先請飲幾杯,然後我們再一同領略這四外秋光,當空月色!” 語音了後,便欲為獨孤策接壺斟酒,但方一低頭伸手,面上忽現窘色! 原來,幕容碧獨自在這石上飲酒,壺雖甚巨,容酒頗多,酒杯卻隻有一個。

     獨孤策見狀,遂自壁間取下一塊拳大山石,微運指力,把石心挖去少許,持在手中,含笑說道:“慕容兄,小弟以石為杯,敬領美意便了!” 慕容碧一面如言替獨孤策在石杯之中,斟滿美酒,一面失笑說道:“小弟獨作山居,為時甚久,委實想不到會在今夜,與獨孤兄這等佳客相遇,還請恕我簡慢之罪才好!” 獨孤策見那酒色碧綠,清香挹人,入口一嘗,便是風味殊絕,不禁贊道:“好酒,好酒!……” 語音未畢,目光觸及幕容碧身上所穿的那件綠色長袍,又複含笑說道:“慕容兄,不僅衣色碧綠,酒色碧綠,并以‘碧’為名……” 幕容碧不等獨孤策說完,便自接口笑道;“綠色有什麼不好?芳草洲前夢,朝雲帳後歌,蟻浮名士酒,螺點野人蓑……” 話方至此,東南方一座高峰背後,突然騰起一片青蒙蒙的光華,略閃即隐! 獨孤策愕然問道:“慕容兄,那是何物發光?” 慕容碧微微一笑,反向獨孤策問道:“獨孤兄,你大概是明知故問,難道你竟不是為此物而來?” 獨孤策恍然說道:“是不是‘青萍劍氣’?” 慕容碧點頭笑道:“西施谷中,雖然時騰劍氣,但前往觊觎的江湖人物,卻多半是乘興而來,敗興而去,甚至把性命丢掉!因為神物通靈,若非深悉這柄‘青萍劍’的習性,不但無法得劍,反易傷身!” 獨孤策聞言,不禁目注适才劍氣所騰之處,雙眉微蹙! 慕容碧笑道:“獨孤兄,倘若你真是為這口‘青萍古劍’而來,小弟或可略為盡力。

    ” 獨孤策收回目光,搖頭笑道:“小弟雖非專為‘青萍古劍’,才到‘括蒼’,但卻有樁事兒,想向慕容兄請教!” 慕容碧微笑說道:“我們雖屬風萍偶聚,杯酒新交,彼此間倒還意氣相投。

    獨孤兄有話盡管請問,小弟知無不答!” 獨孤策笑道:“方才慕容兄似說‘青萍劍氣’是騰自‘西施谷’内?” 慕容碧點頭笑道:“不錯!” 獨孤策雙目之中,微閃神光,含笑問道:“小弟想向慕容兄請教之事,就是‘西施谷’何以得名?” 慕容碧舉杯飲了一口美酒,微笑答道:“因為這山谷之中,特産一種奇毒之物……” 獨孤策劍眉一蹙,接口問道:“這種奇毒之物,是否叫做‘西施舌’?” 慕容碧微吃一驚,愕然說道:“這‘西施舌’之名,世人知者極少,獨孤兄……” 獨孤策苦笑說道:“小弟除了聽說過‘西施舌’三字以外,别無所知,還請慕容兄多多指教!” 慕容碧目光一注,看出獨孤策不是虛言,遂微笑說道:“獨孤兄倘若真個不知實情,則小弟之言,會使你頗感驚奇,因為這‘西施谷’中,共有三種‘西施舌’!” 獨孤策委實驚奇萬分地,詫聲問道:“三種‘西施舌’?” 幕容碧點頭笑道:“西施谷中,共有‘美味西施舌’、‘奇毒西施舌’、‘銷魂蕩魄西施舌’等三種。

    但不知獨孤兄所聽說的是哪種‘西施舌’?” 獨孤策深覺聞所未聞地,搖頭答道:“我也不知道所聽說的是哪種‘西施舌’?尚請慕容兄一一指教!” 慕容碧面含微笑,緩緩說道:“美味西施舌是谷内溪中特産的一種魚兒。

    其形如舌,其味絕佳!‘奇毒西施舌’是谷内特産的一種蛇兒,長度不滿三尺,全身雪白,蛇信赤紅如火,并異于常蛇;形如人舌,毒性劇烈無比,若被齧中,幾乎無藥可治!‘銷魂蕩魄西施舌’則是谷中特産的一種蟲兒。

    其形如蚊,其巨如蜂,萬一被其叮破皮膚,見了血漬,便立即在一種銷魂蕩魄的極樂感覺之下,喪失生命!” 獨孤策駭然問道:“天生萬物,各有相克,難道這‘銷魂蕩魄西施舌’的毒力,就無法解除不成?” 慕容碧臉上一紅,蹙眉答道:“雖然有法解除,但這解除的法兒,卻太以邪魔外道!” 獨孤策問道:“什麼法兒?” 慕容碧似乎頗難啟齒地,嗫嚅說道:“在中了‘銷魂蕩魄西施舌’毒力以後的頓飯光陰之内,必須男……男女好合,其毒自解;否則隻要雙目一赤,歡顴一紅,其人便告無救,精盡髓枯而死!” 獨孤策“哦”了一聲,恍然說道:“原來這‘銷魂蕩魄西施舌’,隻是一種極為厲害的天然媚藥!” 慕容碧點頭說道:“獨孤兄說得不錯。

    ‘西施谷’中的一十七具骷髅白骨,至少有半數以上,是死在這種奇異毒蟲的舌尖之下!” 獨孤策目注慕容碧,微笑說道:“慕容兄對于‘西施谷’内情形,竟如此熟悉?” 慕容碧笑道:“西施舌魚,委實人間絕味。

    小弟經常入谷,弄上十條八條,—快口腹!” 獨孤策又複笑道:“西施舌魚,雖屬珍味,難道慕容兄就不怕另外兩種‘西施舌’麼?” 慕容碧含笑答道:“蛇不足道。

    那名叫‘銷魂蕩魄西施舌’的絕毒飛蟲,卻太以難防! 但小弟久居‘括蒼’,深知蟲怪,我隻要避開它每日兩次的出現時間,再複入谷取魚,也就安然無懼了!” 獨孤策訝然問道:“這種怪蟲,還有一定的出現時間麼?” 慕容碧道:“它們每日出現兩次:一次是曙光将透未透的黎明時分;一次是日正當中的刹那之間……” 說到此處,伸手一指長聾皓月,向獨孤策微笑說道:“獨孤兄,瓊樓玉宇寒腑,碧海青天夜未闌。

    我們飲完這壺酒後,小弟陪你一遊‘西施谷’,試試可有機緣獲得那柄‘青萍古劍’不?” 獨孤策深覺這慕容碧的人品、氣味,無一不佳,不禁暗暗醉心,遂點頭稱謝,相互傾杯。

     彼此間無所不說,由日、月、星、辰,談到詩、詞、歌、賦,由詩、詞、歌、賦,談到金、石、絲、竹、軟、硬輕功,居然越談越覺投緣。

    哪裡像是頃間初遇的萍水新交? 簡直無殊意合情投的多年摯友! 兩人暢飲正歡,突然有三聲清脆鐘響,自東北方隐隐傳來,獨孤策傾耳聆聽,含笑說道: “空山鐘韻,令人入耳清心……” 話方至此,獨孤策便倏然住口,因為看出慕容碧在聽見鐘聲以後,競神色大變,仿佛心中有甚不安情事? 獨孤策見狀,不禁愕然問道:“慕容兄怎的如此神色?莫非這鐘聲與你有何關系?” 慕容碧苦笑答道:“小弟獨作山居,向極清靜,誰知我母親竟如此湊巧地,恰在今夜,前來看我!” 獨孤策“哦”了一聲,問道:“慕容兄與令尊令堂,不是住在一處?” 慕容碧神色黯然地,搖頭答道:“先父早已見背;家母每隔三年,始來探望小弟一次!” 獨孤策哪知這慕容碧身世神秘,頗有難言之隐?遂含笑說道:“慕容兄與令堂大人,既然三年始得一聚,趕快請回尊居,由小弟在此獨酌;或是随同慕容兄前去,拜見伯母大人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