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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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嫂子的腳步聲有她的特點,一隻腳的聲音始終比另一隻腳的聲音要大一些。

    這一來嫂子就是一匹馬了。

    當嫂子以一匹馬的形象出現的時候,休息室的空間動人了,即刻就變成了水草豐美的大草原。

    這一切都是小馬為嫂子預備好了的。

     小馬固執地認定嫂子是一匹棕紅馬。

    小馬在無意間聽客人們說起過的,嫂子的頭發煽過油,标準的棕紅色。

    現在,嫂子的鬃毛和尾巴都是棕紅色的。

    當嫂子揚起她的四隻蹄子之後,她修長的鬃毛像風中的波浪,她修長的尾巴同樣是風中的波浪。

    小馬在八歲的時候見過一次真正的馬,馬的睫毛給了小馬無限深刻的印象。

    馬的眼睛是清亮的,這清亮來自于它的潮濕。

    在潮濕的眼睛四周,馬的睫毛構成了一個不規則的橢圓。

    迷人了。

    含情脈脈,可以看見遠山的影子。

    嫂子用她橢圓形的和潮濕的眼睛看了小馬一眼,長嘶一聲,縱情馳奔了。

    小馬緊緊地跟随,一直就在嫂子的一側,他們是并駕齊驅的。

    因為速度,他們的奔跑産生了風。

    風撞在了小馬的瞳孔上,形成了一道根本就不可能察覺的弧線。

    風從小馬的眼角膜上滑過去了。

    多麼地清涼,多麼地悠揚。

    嫂子的瞳孔一定感覺到了這陣風,她的蹄子得意起來,差不多就騰空了。

     嫂子說:“小馬,你是真正的小馬。

    ” 這句話說得多好。

    這句看似平淡的話裡有多麼自由的内容。

    小馬的蹄子縱情了,他和嫂子一起爬上了一道山岡。

    在山岡的最高處,開闊的金牧場呈現在了他們的眼前。

    金牧場其實是一塊巨大的盆地,一些地方碧綠,一些地方金黃。

    陽光把雲朵的陰影投放在了草場上,陰影在緩緩地移動。

    這一來金牧場運動起來了,兀自形成了一種旋轉。

    這旋轉是圍繞着一匹棕紅色的母馬——也就是嫂子——而運行的。

    嫂子卻不知情,她撩起了她的兩隻前蹄,長嘶一聲,然後,打了一連串的吐噜。

    在她打吐噜的時候,她的尾巴飛揚起來,在殘陽的夕照中,千絲萬縷,紛紛揚揚,飄飄灑灑,形成了一道又一道棕紅色的線條。

    這線條是透明的,散發出灼灼的華光,像沒有溫度的火焰,在不可思議地燃燒。

    小馬把他的鼻子靠上去了,嫂子就用她的火焰拂拭小馬的面孔。

    小馬聞到了火焰醉人的氣味。

    嫂子後來就轉過身來,她背對着金牧場,把她的脖子架在了小馬的背脊上。

    嫂子的脖子奇特了,她脖子下面的那一塊皮膚溫熱而又柔滑,松軟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小馬就不動,用心地體會這種驚人的感受。

    最終,他讓開了,反過來把自己的脖子架在嫂子的背脊上。

    嫂子的身上全是汗,她的肌肉還在不規則地顫動。

    一陣風過來了,嫂子的身體和小馬的身體挨在了一起,他們擁有了共同的體溫,他們還擁有了共同的呼吸。

    他們各自用自己的一隻眼睛凝視對方。

    嫂子一點都不知道,她亮晶晶的瞳孔裡頭全是金牧場的影子,還有小馬的頭部。

    小馬的頭部在嫂子的瞳孔裡頭是彎曲的,它的弧度等同于嫂子瞳孔表面的弧度。

     嫂子的眼睛眨巴了一下。

    在她眨巴眼睛的過程中,她所有的睫毛都參與到這個美妙的進程中來了。

    先是聚集在一起,然後,“啪”的一下,打開了。

    這個“啪”的一聲讓小馬震撼,他的脖子蹭了一下嫂子。

    作為回報,或者說,作為責備,或者說,作為親呢,嫂子也用她的脖子蹭了小馬一回。

    小馬願意自己的半張臉永遠沐浴在嫂子的鼻息裡。

    到死。

    到永遠。

     一個牧人這時候卻走了過來,大步流星。

    他的肩膀上扛着一副馬鞍。

    牧人幾乎沒有看小馬,直接來到嫂子的面前,他把他的馬鞍放到嫂子的身上去了。

    小馬大聲說:“放開,别碰她!”牧人卻拍了拍嫂子的脖子,對嫂子說:“籲——” 牧人跨上嫂子的背脊,對嫂子說:“駕——” 牧人就走了。

    是騎着嫂子走的,也可以說,是嫂子把他帶走的。

    牧人的背影在天與地的中間一路颠簸。

    小馬急了,撒開四隻蹄子就追。

    然而,隻追了幾步,小馬就發現自己不對勁了。

    小馬回過頭去,吃驚地發現自己的身體散落得一地,全是螺絲與齒輪,還有時針、分針與秒針。

    小馬原來不是馬,而是一台年久失修的鬧鐘。

    因為狂奔,小馬自己把自己跑散了。

    他聽到了嫂子的四隻馬蹄在大地上發出的撞擊聲,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王大夫,孔大夫,小馬,上鐘了!”小馬閉着眼睛,還在那裡天馬行空,大廳裡突然就響起了高唯的一聲叫喊。

     小馬醒來了。

    不是從沉默中醒來的,而是從沉默中的沉默中醒來了。

    小馬站起身。

    嫂子也站起身。

    站起身的嫂子打了一個很長的哈欠,同時伸了一個很充分的懶腰。

    嫂子說:“哎,又要上鐘了。

    困哪。

    ” 客人是三個。

    偏偏就輪到了王大夫、嫂子,還有小馬。

    小馬不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