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王大夫

關燈
王大夫的母親不知道兒子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

    父親卻把王大夫的話接過來了。

    王大夫的父親說:“老大,是我對不起你。

    我不該讓你媽生那麼一個畜生。

    ” 王大夫的腹部突然就吸進去了,這一吸,他的胸部就鼓蕩了起來。

    血還在流,都冒出泡泡了。

    王大夫說:“爸,兒子不是這樣的,你去問問,兒子從來都不是這樣的。

    ” 王大夫的父母交流了一回目光,他們不知道自己兒子在說什麼。

    唯一的解釋是,兒子太疼了,他被疼得瘋魔了。

     “兒子對不起你們。

    ”王大夫還在這樣堅持。

     “是做爸爸的對不起你!” 王大夫的手在摸。

    父親不知道兒子要摸什麼,就把手伸過去了。

    王大夫一把抓住父親的手,死死地,拽住了。

    這個感覺怪異了。

    古怪得往心裡去。

    王大夫在那個刹那裡頭都有點不适應。

    二十九年了。

    二十九年來,這是王大夫的肌膚第一次接觸到父親。

    父母的肌膚在他的記憶裡一直是零。

    王大夫拽着父親的手掌,指頭,皮膚,頓然間就是淚如泉湧,像噴薄而出的血。

    王大夫顫抖着,不可遏制了。

    他滿臉都是淚,小聲地央求說:“爸,抽兒子一大嘴巴!” “爸,”王大夫突然扯起了嗓子,帶着嘶啞的哭腔大聲地喊道,“爸!抽兒子一大嘴巴!” 王大夫的父母本來就驚魂未定,現在越發懵懂了,簡直就不知所以。

    他們說什麼好呢?他們的兒子到底就怎麼了呢?王大夫的父親也流淚了,透過淚光,他再一次看了自己的老伴一眼,她的下巴全挂下來了。

    父親顧不得血了,一把摟住了王大夫。

    “回頭再說,我們回頭再說。

    我們去醫院。

    兒子,去醫院哪!” 醫生總共給王大夫縫了一百一十六針。

    傷口不深,卻很長。

    王大夫胸前的皮膚像一堆破布,被半圓形的針頭從這一頭挖了進去,又從那一頭挖了出來。

    麻藥已經打了,可王大夫還是感覺到疼。

    王大夫的左手握着的是父親,右手握着的則是母親。

    他的心在疼。

    他在替自己的“父母”心疼,他們的這兩個兒子算是白生了,老大是個人渣,而老二卻是一個小混混。

    他們的這一輩子還有什麼?一無所有。

    他們的這一輩子全瞎了。

     一百一十六針縫好了,王大夫卻被警察攔在了急診室。

    醫生替王大夫報了警。

    很顯然,患者的傷口整整齊齊,是十分标準的刀傷。

    換了一般的人,醫生們也許就算了,但是,患者是殘疾人,有人對殘疾人下這樣的毒手,醫生不能不管。

     警察問:“誰幹的?” 王大夫說:“我自己幹的。

    ” 警察說:“你要說實話。

    ” 王大夫說:“我說的是實話。

    ” 警察說:“你有義務給我們提供真相。

    ” 王大夫說:“我說的就是真相。

    ” 警察說:“我再說一遍,雖然你是一個殘疾人,可你一樣有義務為我們提供真相。

    ” 王大夫抿了兩下嘴,眉梢吊上去了。

    王大夫說:“雖然你不是一個殘疾人,可你一樣有義務相信一個殘疾人。

    ” 警察說:“那你告訴我,動機是什麼?” 王大夫說:“我的血想哭。

    ” 警察就語塞了,不知道怎樣對付這個胡攪蠻纏的殘疾人。

    警察說:“我最後一次問你,真相是什麼?你要知道,說出真相是為了你好。

    ” “是我自己幹的。

    ”王大夫說,“我給你發個毒誓吧。

    ”王大夫說,“如果我說了瞎話,一出門我的兩隻眼睛就什麼都能看見。

    ” 王大夫沒有回推拿中心,他必須先回家。

    冰箱裡還有他的兩萬五千塊錢呢。

    再說了,總得換一身衣服。

    進了門,弟弟卻在家,他居然又回來了。

    他正躺在沙發上啃蘋果。

    蘋果很好,很脆,有很多的汁,聽得出來的。

    王大夫突然就是一陣心慌,弟弟不會開過冰箱了吧?王大夫直接走進了廚房,小心翼翼地拉開了冰箱的箱門。

    還好,錢都在。

    王大夫把兩萬五千塊錢塞進了褲腰帶的内側,系上了。

    錢貼在王大夫的小肚子上。

    一陣鑽心的冷。

    砭人肌膚。

    錢真涼啊。

     王大夫什麼都沒有說,就這樣下樓了。

    疼已經上來了,身上又有錢,王大夫走得就格外的慢。

    家裡卻突然吵起來了。

    王大夫不能确定父母親都說了什麼,但是,弟弟的話他聽見了。

    弟弟的嗓門真大,隔着兩層樓他也能清清楚楚地聽見弟弟的控訴。

    弟弟是這樣控訴他不公平的命運的: “你們為什麼不讓我瞎?我要是個瞎子,我就能自食其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