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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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登科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身上不覺松弛下來。

     兩位大漢氣急敗壞,抓過地上散開的膠卷瞧了瞧,見已曝光,成了廢品,便狠狠扔到地上,然後再次撲向楊登科。

     楊登科既然做了該自己做的事,又知道他們的目的無非是那兩筒膠卷,不會把自己怎麼着,也就不想硬拼,抱着頭等着他們進攻。

    兩人踢了楊登科幾腳,在他肩膀上砍了兩磚頭,又趁他躲閃不及,對着他的鼻梁砸了兩拳,才算出夠了惡氣。

    加上楊登科不怎麼反抗,兩人漸漸失去了攻擊的激情,便抛下楊登科,罵罵咧咧爬上淩志走了。

     望着淩志出了街口,楊登科掏出餐紙擦了擦臉上的鼻血,這才拾起地上木匠師傅刨出來的刨花一樣的膠卷,團好,塞進衣兜,跳上路過的出租摩托,回了九中。

     打開家門,正在做晚飯的聶小菊見楊登科鼻斜臉歪的,猛吃一驚,心疼地捧起他的臉瞧着,問道:“你這是怎麼了?”楊登科說:“沒什麼,路上摔了一跤。

    ”聶小菊轉身拿出家裡備用的棉簽碘酒,說:“别把我當小孩了,摔跤摔到臉上來了?是誰幹的?”楊登科說:“我也不知道那是誰。

    ”簡單說了說剛才的經過。

     聶小菊在楊登科臉上簡單地做了點處理,又去掀他的衣服,想看看他背上的傷,竟痛得楊登科吸了一口冷氣,原來被磚頭砍裂的地方的血和衣服粘在了一起。

    聶小菊又在上面塗了一些碘酒,說:“傷得這麼重,光塗點碘酒不管事,感染了就麻煩了。

    我陪你到學校醫務室去打針消炎針。

    ”楊登科說:“别大驚小怪的,出點血算什麼?” 聶小菊不容楊登科分說,拽了他就往門外拖。

     兩人下了樓,天邊還淌着最後一縷霞光。

    聶小菊說:“為了董局長,你舍生忘死,被打得遍體鱗傷,總該打個電話告訴他一聲吧。

    ”楊登科說:“我打算明天上班時再向他彙報。

    ”聶小菊有些生氣,說:“你都成了這個鬼樣子了,還明天彙報。

    如果你被人家打死了呢,明天看你怎麼彙報?”楊登科笑起來,說:“你别危言聳聽嘛。

    ” 笑過,楊登科便動起了心思,暗忖自己拼了老命才将兩筒膠卷曝了光,不給對手留下董志良的把柄,其真實意圖不就是要讓董志良明白自己對他的一片忠心,最終被他提拔和重用麼?那麼何不趁着自己血迹未幹,傷痕猶在,叫董志良過來看看?他如果還是一個有心有肺的情感動物,定然會有所觸動,再也忘不了自己的。

     這麼一想,楊登科就拿出手機,給董志良打了一個電話。

    不過他沒有說自己受了傷,而是以淡淡的口氣說:“老闆對不起你了,我沒有完成你托付的事情。

    ” 董志良一時也沒明白過來,說:“什麼事情?”楊登科說:“就是下午沖洗膠卷的事。

    ”董志良說:“街上不是到處都有照相館麼?這又不是什麼大事,也完成不了?”楊登科這才兜了底,說:“有人要搶走那兩筒膠卷。

    ” 董志良一下子警覺了,說:“你說什麼?誰要搶那兩筒膠卷?”楊登科說:“電話裡說不清楚,我一時也沒法趕到你那裡去,因為我正在沖洗傷口。

    ” 董志良吃驚不小,急切道:“你受了傷?是怎麼受傷的?”楊登科帶着哭腔道:“我如果不是死裡逃生,差一點老闆你再也聽不到我的聲音了。

    ”董志良急了,說:“你現在在哪裡?我這就去看你?”楊登科歙歙鼻孔,說:“沒事沒事,你要跟柴老闆談工作,别過來了,反正暫時我還活着。

    ”董志良說:“别嗦,快告訴我,你在哪裡? 這話讓楊登科好生感動。

    他很感動地顫聲告訴董志良,自己就在九中醫務室裡。

     放下電話後,楊登科還感動了一陣,以至眉飛色舞了。

    聶小菊卻見不得他這個鳥樣,說:“董志良要來看你,你就激動得撿了大便宜似的,你以為他是來看你的?” 楊登科覺得聶小菊的話也太沒道理了,說:“他不是來看我的,又是來幹什麼的?”聶小菊說:“你以為你是誰?你是董志良腳邊的一條狗,一條狗值得他如此重視麼?董志良擔心的還不是那兩筒與他有關的膠卷?” 楊登科一琢磨,還真是這麼回事。

     已經望得見醫務室了。

    學校因為有寄宿生上晚自習,校醫也得值班到晚自習結束,此時醫務室裡已亮了燈光。

    楊登科的腳步放慢了,落在了聶小菊身後。

    他想自己身上這點小傷小痛,也許還不足以震動董志良。

    楊登科就恨那一陣兩位大漢下手輕了一點,如果還在自己身上多來幾拳,多留些痕迹就好了。

    當然最好是在明處,比如臉上脖子上,那才容易打動董志良。

    楊登科就後悔當時不該一雙手死死護住頭臉,多留出些空當給那兩位大漢下手就好了。

     楊登科覺得還要想想别的辦法補救補救才行。

     由于分心,加上腳下的路有些不太平坦,楊登科一腳踏空,一個趔趄往前栽去。

    腰上的鑰匙串甩了甩,甩出一串金屬碰撞的細碎聲。

    楊登科下意識摸了摸腰上,鑰匙還在。

    正要松手,手指觸着了鑰匙串上的彈簧小刀。

    楊登科心頭動了一下,立住不動了。

     聶小菊已走到醫務室門口,并沒察覺楊登科還沒跟上來。

     這時楊登科已取下彈簧小刀,啪一聲彈開了。

    并沒怎麼猶豫,就咬咬牙,讓刀尖抵住臉頰,用力往下劃去。

    一陣慘痛直往心尖鑽去。

    楊登科不明白,臉皮竟然也跟心是連着的。

    不過楊登科就是楊登科,他馬上鎮定住了自己。

    他用想象緩解着心頭的慘痛,覺得這有點像是劃拉樹上的皮。

    好像還聽得見那吱的一聲鈍響。

    這聲鈍響仿佛是從劃開的皮膚下面慢慢淌出來的,餘音缭繞。

    楊登科知道樹皮下面是白色的樹肉,自己臉皮下面也該是白色的脂肪。

    所不同的是樹肉不會流血,而脂肪是會有紅色的血液要滲出來的。

     這一刻聶小菊才意識到後面沒了腳步聲,回過頭來找楊登科。

    卻見楊登科正拿了把小刀在臉上比劃着。

    聶小菊幾分不解,又幾分驚訝,走回來要探個究竟,這才發現楊登科臉上已是血糊糊的一片,手上的彈簧小刀也沾着血滴。

     聶小菊大睜了眼,說:“你這是怎麼了?”伸了手去捧他的臉,要看個究竟。

    楊登科躲過她,嘿嘿一笑,說:“沒什麼,好玩。

    ” 就在聶小菊還沒完全明白過來時,楊登科又在地上撿了半截磚頭,像功夫高深的氣功師一樣,狠狠心,砰一聲在自己額頭上敲了一下。

    半截磚頭便去了一個大角。

    這一磚比下午的黃臉漢敲得有水平,不僅分量很夠,還敲在了理想的地方。

    楊登科頓時眼冒金星,忽覺天旋地轉起來,仿佛這一磚不是敲在自己的額頭上,而是不小心敲着了地球的要害之處,這顆四平八穩的地球竟然失去平衡,一下子乾坤颠倒了。

     楊登科喝醉酒般在地上晃蕩着。

    已被吓呆的聶小菊傻了片刻,上前扶住了他。

    楊登科手中還拿着那半塊沾滿血污的磚頭,有些舍不得扔掉似的,是聶小菊一把奪過去,憤然摔到了地上。

    知夫莫如妻,望着楊登科臉上仍在下淌的血液和額上突起的腫包,聶小菊還是明白了他的用意,心疼得流下了淚水,說:“再怎麼的,登科你也用不着對自己如此殘忍啊!” 殘忍!這兩個字讓楊登科猛然回過神來。

    他覺得聶小菊不愧是當老師的,對中國語言的理解還算透徹,隻殘忍二字就把什麼都說穿了。

     世道如此,你不對自己殘忍,生活就會用加倍的殘忍來對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