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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墳上去看看。

    跟父親一說,父親也非常贊同,說:“确實應該去看看,沒有你爺爺的保佑,哪有你的今天?” 準備好酒肉香蠟紙錢和爆竹,在父親的陪同下,楊登科還有聶小菊和楊聶,一行四人出了門。

    沿村後小道走上兩三裡,爬上不高的山坡,沒多久就到了爺爺墳前。

    墳場周圍山勢環抱,松竹掩映,而且前瞻開闊,遠處青山如黛,綠水似帶,對陰陽五行不甚了了的楊登科也覺得這是一個墓葬的好地方。

     楊聶是第一回到這裡來,有幾分好奇,又有幾分疑惑,指指墳包,問楊登科:“爸爸,這裡面的人是誰呀?”楊登科這才想起還沒給兒子交底,說:“你的老爺爺。

    ”楊聶說:“我的老爺爺又是誰呀?”楊登科覺得這個問題倒有一些意思,說:“你的老爺爺就是你爸爸的爺爺,也是你爺爺的爸爸。

    ” 楊聶想想,略有所思道:“我算是明白了,我的老爺爺是爸爸的爺爺,也是爺爺的爸爸,也就是說爺爺的爸爸也是爸爸的爺爺,也是我的老爺爺。

    有趣有趣,真是有趣。

    ” 說得幾位都笑起來。

    笑過,大家一齊動手,燃香點蠟,設酒擺肉,隻等燒紙錢,放爆竹,給爺爺下跪了。

    楊聶又開口了,說:“擺上酒肉,老爺爺會跑出來吃肉喝酒?”楊登科說:“哪有你說的這麼膚淺?這是後人對先輩的祭奠和懷念。

    樹有根,水有源,人是不能忘了祖宗的,祖宗是人的根本。

    ”楊聶說:“是不是書上說的,沒有曆史就沒有今天,沒有過去就沒有現在?”楊登科說:“也可以這麼理解,無古不成今嘛。

    ” 楊聶還要刨根究底,楊登科難得跟他糾纏,說:“快過來跪下,準備給老爺爺磕頭。

    ”楊聶便學大人樣,虔誠地趴到了墳前。

    父親那邊已點上紙錢,接着又燃響了爆竹。

    聲響驚動了林間的鳥群,撲楞楞飛向另一個山頭。

     爆竹響過,驚炸一時的山間複歸寂靜。

     聶小菊和楊聶磕完頭,便站了起來,楊登科卻依然一動不動跪在墳前。

    他相信爺爺是有靈的,一定知道他的愛孫正虔誠地跪在他墳前。

    他還相信爺爺一定聽得見他不出聲的傾訴:爺爺,我終于有臉面來看您老人家了!您可知道,為了您給我取的這個名字,為了您的殷殷期望,您的孫子這大半輩子是怎麼過來的嗎?幹脆跟您實說了吧,您又不是外人,若是外人我還怕被他學了去呢。

    孫子其實也沒有别的能耐,隻有一條,就是該縮頭時且縮頭,不該縮頭也縮頭。

    具體說是小心翼翼為人,謹謹慎慎處事。

    白天低着眉順着眼,晚上睡着了也不敢把臉拉長,以防萬一被人撞見。

    在領導面前隻說行字,在群衆面前不說不字。

    能忍的氣忍住了,不能忍的氣也堅決忍住。

    能吃的虧吃了,不能吃的虧也強吃下去。

    甯可人負我,切莫我負人。

    這還遠遠不夠,主要是我還學會了特别的招式,就是從來沒把自己當過人。

    我知道自己太把自己當人了,人家就不會把你當人,你就永遠做不成人,隻有自己先别忙着把自己當人,興許人家高興了,才有可能把你當人。

    這樣效果很快就出來了,人家不僅把我當了人,還讓我當了副主任,就是您老人家希望的登了科,或者說是入了品了。

    爺爺我真得感謝您,不是您給我取了這個芳名,不是您對我寄予厚望,不是您冥冥中瞪着一雙老眼督促着我鞭策着我,這一輩子我也許就不思進取,得過且過,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至今一事無成了,哪有現在的人模狗樣?…… 這麼無聲地傾訴着的時候,楊登科的腦袋一直非常陶醉地埋在青青的草地上,看上去就像一隻滿懷激情的山鼠,發現了地裡的美食,恨不得幾下鑽進去。

    過了老半天,山鼠一樣的楊登科才終于擡起了頭,對着站在旁邊的老婆兒子和父親笑了笑。

    不想三個人都忍俊不禁了,楊聶指着他的鼻子,樂道:“爸爸,你的臉……” 楊登科伸手在臉上一抹,竟抹下一大把泥土和草莖。

    這些泥土和草莖潮糊糊的,原來是楊登科的熱淚外加鼻涕口水充當了黏合劑的作用。

     這天楊登科看來确是動了真情了。

    而他悲壯的情懷已化作滾滾熱淚揮灑在爺爺墳前,他竟然毫無察覺。

     祭完爺爺,祖孫三代人便離開墳場,開始往山下走。

    聶小菊告訴楊聶:“你知道不,你爸爸的大名就是你這位老爺爺取的。

    ”楊聶說:“那一定有什麼用意吧?”聶小菊說:“你問你爸爸好了。

    ”楊登科正要開口,父親替他回答孫子道:“登科登科,就是要讓你爸爸登科進仕,升官發财,封妻蔭子,光宗耀祖。

    懂了吧,孫子?”楊聶說:“原來爸爸做上了主任,還是托了老爺爺的福。

    ”說得一家人開心地笑起來。

     下了山,父親回頭望望高聳的山勢,對楊登科說:“登科你知道這座山叫什麼山麼?”楊登科站住,仰望着山頭,說:“不是叫紫雲坡麼?小時我們都是這麼叫的。

    ”父親說:“其實還有一個名字,不過隻有你爺爺輩以上的人才知道,後來便沒有人能叫得出來了。

    ”楊登科說:“是個什麼好名?”父親朝山上指指,說:“你瞧瞧,這座山是個什麼形狀?” 楊登科眯眼瞄了半天,覺得山形也普通,并沒什麼特殊之處,一時看不出名堂,隻得請教父親。

    父親說:“你看像不像一頂轎子?” 經這一提醒,楊登科也似乎看出來了,整個山形真像一頂活靈活現的轎子,圓形的轎頂,方形的轎身,還真是那麼回事,越看越像。

    還有自山腰處往兩邊延伸而去的山嶺,則是轎杆無疑了。

    楊登科心頭怦然一動,說:“那該叫轎頂山了?” 父親笑着點了點頭,說:“你爺爺生前就跟我說過,隻要把他葬到轎頂山上,你們這代人肯定有轎可坐。

    你現在不是已經做了官麼?也算是坐上了轎子了。

    ” 楊登科一時默然了。

    他明白爺爺和爸爸他們心目中關于轎子的真正含義。

    衆所周知,過去的人隻有做了官才有轎子坐,沒做官便隻有擡轎子的份。

    所以一代代人千百年來都做着同一個夢,就是能做上官,坐上轎子。

    現在沒有轎子了,改成小轎車了。

    不過除了近年有錢人購了私家車之外,也隻有做了官的人才坐得上小轎車。

    尤其是将小車叫成小轎車,跟轎子一樣都姓轎,這實在是挺有意味的,說明官員坐小轎車跟坐轎子是一回事。

     由此楊登科想起這世間之人,其實就是兩種人,一種是坐轎的,一種是擡轎的。

    遠的不說,就說楊登科呆了二十多年的機關吧,除了坐轎的和擡轎的兩種人,那是再也找不到第三種人了。

    說具體點,機關裡就領導和群衆兩種人,領導是坐轎的,群衆是擡轎的。

    機關裡有不少科室,科室裡也隻有科室領導和科員兩種人,科室領導是坐轎的,科員是擡轎的。

    不過坐轎的和擡轎的,又因不同時間不同場合和不同對象互為轉換。

    比如科室領導,在科員那裡無疑是坐轎的,到了局長那裡便成了擡轎的。

    局長在科長主任那裡是坐轎的,到了書記市長那裡又成了擡轎的。

    而書記市長在局長那裡是坐轎的,到了更高的領導那裡自然也成了擡轎的了。

    由此說來,大小官員們要做的事情實在是再簡單不過,天天不是擡轎就是坐轎。

    不過不論擡轎坐轎,心裡都是打着主意的。

    現在給别人擡轎,為的是以後自己坐轎。

    坐了轎還要去擡轎,為的是扔掉屁股下低級的轎,換成更高級的轎。

     世上隻有坐轎的人才有轎子,擡轎的人将轎子擡好了,擡到位了,坐轎的人自然就會給擡轎的人一頂轎子,最後擡轎人終會成為坐轎人。

    一個簡單的道理,如果不擡轎子,那是一輩子也别想坐上轎子的。

    就是最終坐不上轎子,能擡一輩子的轎子也是你的福分。

    擡上了轎子,就歸到了坐轎人的門下,就有了保護傘,至少一輩子衣食無憂了,不信可讨教那些有些閱曆的人,他們肯定隻見過争搶轎子擡的,還沒見過誰好不容易謀到了擡轎子的美差,或怕擡轎子出力吃苦,或遭擡轎子的同行擠兌,或被坐轎子的人不時踢上一腳兩腳,而負氣扔了轎杆走人的。

     楊登科自己擡了二十年的轎子了,對此自然深有同感。

    不過他是媳婦終于熬成婆,好不容易做上了副主任,也算是坐轎的了。

    但他非常清楚,坐了轎子還不能忘乎所以,還要更買力地擡轎子,把該擡的轎子擡好了,以後自己才有可能坐上更好的轎子。

     這麼奇思怪想着,忽擡頭,已到了村上。

     楊登科也有些弄不明白,今天本來是給爺爺去上墳的,忽然間思維就變得如此活躍起來,生出這麼些不着邊際的念頭。

    他想,若照這樣胡思亂想下去,說不準哪天自己一不小心就會成為大思想家和大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