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的豐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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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基本情理上的必然性和真實性。

     直到今天,我們仍然能夠在奇幻無比的《牡丹亭》中看到一種強悍而熱切的情感邏輯,并在這種情感邏輯背後,看到一種使它産生具有必然性的曆史邏輯。

     《牡丹亭》最精彩的部位,不是在矛盾糾葛臨近解決的後半部分,而在于矛盾引起和展開的前半部分。

    不要輕視了那一堂近乎嬉鬧的《詩經》課,也不要輕視了那兩個姑娘到後花園賞玩春色的小小舉動。

    正是它們,給了女主人公以出入生死的力量,給了劇作家以上天下地的自由。

     不妨說,湯顯祖在《牡丹亭》的開頭就用輕松的筆觸扳開了封建禮教的重閘,哪怕隻是一條縫,放進來一股強大的新鮮氣流,讓我們的女主角迷醉和暈眩。

     她竟然在孔聖人編定的詩集中讀到了坦率地表述戀情的詩句!她竟然在每日囚禁着自己的房舍後面看到了不加掩飾的春光!這兩個發現,在現代人看來是那樣平常,但對生活在濃郁的理學氣氛中的杜麗娘來說簡直有驚心動魄的力量。

    重重的禮教教條和閨房回廊的重重門坎在這裡幾乎構成了同一種形象。

    原先總以為是不可逾越雷池一步的,但今天她驚恐地看到,外面,有一個更真實、更美好的天地。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這兩個發現,引起了她的另一個、也是更重要的一個發現:對自己的發現。

     是啊,連堂堂聖人也沒有避諱男女間的戀情,甚至還用在洲渚間互相呼叫、追逐的雎鸠來比拟,杜麗娘為什麼不能産生這樣的聯想呢:“關關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興,何以人而不如鳥乎?” 由這種聯想,她的膽子壯大起來。

    她敢于讓自己的身心到真實的自然景色中去作一次短促的巡行。

    但這一步邁出去實在非同小可。

    這哪裡是一次普通的遊園,分明是對她自己内心中已在發酵的情感激潮的一次驗證和催動。

    湯顯祖筆下的杜麗娘遊園,是一個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怡然融和的絕妙藝術片斷,在整個中國文化藝術史上都光彩奪目。

    人和自然,在一片勃勃生機中互相感應着。

    對杜麗娘來說,這次遊園簡直是一個重大的人生儀式。

    她事先選擇吉日,梳妝打扮,在打扮時已經體味到自己與自然的特殊親和關系。

    她對服侍她的春香說:“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這是一種人生原則的自我表述,也是在貼近自然美的時刻所獲得的一種自我發現。

    待到進得園中,她輕步慢踏,美目四盼,開始怨恨起父母不把這麼好的景色告訴她。

    花草莺燕,對她來說件件都能引起激動,樣樣都在催發她生命的向往、青春的渴求。

    在這麼一個美好的環境裡,她覺得,她與這些花草聲息與共,她與如許春色魂魄相印。

    于是,十分自然,她由鮮花的易凋聯想到自己青春的短暫。

    她煩惱了,甚至傷心了。

    當杜麗娘離開後花園回到自己房中的時候,滿心充溢着一種青春的緊迫感。

    自然界雄辯地告訴她,絢麗的春光雄辯地告訴她:必須趕緊追取情感、享受青春!請看她一回到閨房就這樣歎息道: 默地遊春轉,小試宜春面。

    春啊,得和你兩留連。

    春去如何遣?咳!恁般天氣,好困人也。

    ……天啊,春色惱人,信有之乎?常觀詩詞樂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誠不謬矣。

    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宮之客?……吾生于宦族,長在名門。

    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誠為虛度青春。

    光陰如過隙耳,(淚介)可惜妾身顔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乎! 也這樣,當她從自然的懷抱中重新認識了自己、發現了自己,她便忍耐不住了。

    她接受了自然的崇高指令,要去過一種新的生活,哪怕是短暫的,哪怕在夢中。

     一切能夠享受正常的青春和感情的姑娘是難于理解杜麗娘這番心聲的力度的。

    一切能夠自由地觀賞自然景色、領受天地恩賜的青年是不會面對春光産生杜麗娘這樣強烈的生命沖動的。

    但是,我們隻要根據湯顯祖提供的情境設身處地地想一想杜麗娘的爛漫青春陷落在如何深黑的泥淵裡,我們就能理解她。

    這是一股沖開頑石迸湧出來的激流,在平常的情況下,它也許隻是一泓靜靜的泉水。

     于是,她立即做起了大膽的夢。

    這個夢,就是她突然翻卷出來的情感的凝聚;這個夢,就是對于由她的父母、腐朽的塾師、高高的門坎、整日相對的繡架、裝着禮教的書櫃等等組成的家庭生活的叛逆,就是對于“宦族”、“名門”的叛逆。

    平時連午睡也不準許的森嚴家教,怎會容忍這麼一個夢呢?這個夢,在杜麗娘活動的天地裡,是沒有絲毫容身之地的。

    但這又正是她全部生命寄托所在,因此她要背着人,獨個兒到花園“尋夢”。

    “尋夢”之舉,證明她的青春焦渴,并不是一時沖動,而是一種邁開了步不再想回頭的決絕行動,也證明她的這種行動是何等艱苦和可憐,有着何等險惡和渺茫的現實背景。

    連夢還要尋,連夢也值得尋,湯顯祖由此寫出了夢境和實境的嚴重分裂,理想和現實的嚴重分裂。

    他用夢境,反襯了現實的黑暗;他又用現實,反襯了理想的珍貴。

     當這一切都寫好了,杜麗娘因夢而死、死而複生的理由已經大體溝通。

    當千百個杜麗娘隻能在夢中享受她們的青春和理想的時候,我們的藝術家為什麼不能以自己深厚的同情心和豐富的想象力,給她們以許諾呢? 然而,湯顯祖的許諾不是輕薄的。

    他不能僞造一種現實,他必須如實地寫出杜麗娘理想實現的艱難性。

    他甯肯運用怪誕的手法,也不願過多地粉飾。

    因此,他隻能先在夢中給杜麗娘引來一位青年男子,而杜麗娘真的要和他結合,還得經過一番生死磨煉。

    這樣做,不是炫奇競怪,而是為了說明,在湯顯祖生活的年代裡(盡管他所采用的是曆史上已有流傳的故事),要實現正常的感情理想幾乎沒有實現可能,但是,天地間又畢竟存在着一種不被現實困厄所掩埋的“至情”。

    隻有這種力敵生死的“至情”,纔能構成對于扼殺感情的黑暗現實的挑戰。

    一切萎弱的感情細流,根本無法與那麼沉重的禮教相抗衡。

     質言之,湯顯祖筆下的“至情”,因它從杜麗娘胸中迸發出來時已賦有了特殊的強度和濃度,因它要對付的是一種像大山一樣沉重和巨大的阻礙,所以就流瀉成一種怪異的行程。

    它無法平直地貼着地面行進。

    古今中外許多浪漫主義傑作的高強度的、怪異的情感行程,都與之相類。

     平心而論,湯顯祖通過一個春夢交付給杜麗娘的男子柳夢梅,是配不上杜麗娘的。

    讓杜麗娘為他而生生死死,他是應該自慚形穢的。

    柳夢梅,比上,比不過張君瑞,比下,比不過賈寶玉。

    這或許是杜麗娘比崔莺莺和林黛玉更不幸的地方。

    傻乎乎的張君瑞要比柳夢梅真情,而賈寶玉則更不用說了。

    林黛玉雖然未能與賈寶玉結合,甚至連杜麗娘那樣的夢也沒有做過,但無論如何她被一個真正理解自己的人愛過了,這就夠了。

    柳夢梅與杜麗娘還沒有那樣知心。

    柳夢梅也有一些大緻不錯的作為,對杜麗娘的情感也不能說不深,但總的說來,他主要是在杜麗娘身上迸發出來的“至情”的承載體。

    在杜麗娘身邊,除了父親,隻有腐朽塾師一個男性,後來劇中還陸續出現過一些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