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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溫自從看見垂死的親愛的哥哥那一刻起,頭一回不以他在二十至三十四歲期間逐漸形成并不知不覺取代了他童年和少年時代的信念的所謂新見解,來看待生死問題。從那一刻起,讓他大為害怕的與其說是死,倒不如說是生,他根本不知道生從何來,生的目的何在以及生究竟是怎麼回事。有機體及其滅亡、物質不滅、能量守恒定律、進化,都是替代他往日信仰的術語。這些術語及其相關的概念對科學研究很有用,但對生命本身卻毫無意義。萊溫突然覺得自己像是脫了暖和的皮大衣,換上薄紗衣服,首次處在嚴寒之中,不是憑推理,而是全身心地确信,他早晚會赤裸着身子,不可避免地痛苦地死去。

    從那時起,萊溫雖然對那個問題一直搞不清楚,依舊那樣生活,但是他卻一直為自己的這種無知感到忐忑不安。

    除此之外,在妻子分娩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對他來說不同尋常的事情。當時他這個不信教的人做起祈禱來了,做祈禱的同時,也信起上帝來了。不過這個時刻已經過去,他的生活中再也沒有當時那種心情了。

    還有,他讀了許多書後确信,同他觀點一緻的那些人對這些問題沒說出什麼高見。他們不作任何解釋,隻是抛開那些他覺得不作出答複就簡直活不下去的問題,卻拼命去解決他不感興趣的其他問題,譬如有機體的進化、機械地解釋靈魂等等問題。

    自從他鑽研這些問題以來,他發現一件事情,那就是回想起在青年時代和大學校園時,認為宗教已經過時、它再也不能存在的想法是錯誤的。生活中與他親近的所有好人都是信教的。老公爵、他那麼喜歡的利沃夫、謝爾蓋·伊萬内奇以及所有婦女,人人都信教;他的妻子就像他孩提時代一樣是個忠實的信徒;百分之九十九的俄國人,凡是他最尊敬的人,個個都信教。

    此外,他還模模糊糊覺得,自己所謂的那種信念不僅是無知,而且是一種紊亂的思想,在這種思想支配下他要得到所需要的知識是不可能的。

    成家的初期,他所感覺到的新的歡樂和責任完全把這些思想擠走了;但在最近,在妻子分娩後,萊溫在莫斯科優哉遊哉,無所事事,于是他越來越經常、越來越堅決和越來越迫切地要求解決這個問題。

    使萊溫最驚異和最難受的是,他圈子裡多數人和多數與他年齡相仿的人都像他一樣,用新的信念替代舊的信念,他們絲毫不認為這是災難,反而志得意滿,心安理得。所以,除了主要問題之外,還有其他一些問題使他覺得痛苦:這些人誠實嗎?他們會不會在作假?還是他們準是比他更清楚地懂得他在探究的那些問題的科學答案?他努力研究這些人的看法和鑽研一些書籍,從中找尋這些答案。

    他面臨的問題是:“如果我不認可基督教對我生命問題作出的解答,那我認可什麼樣的解答呢?”他在自己林林總總的信念中,不僅找不到任何解答,就連類似解答的東西都找不到。

    他現在在每一本書裡,在每一次談話中,在遇到的每一個人身上不由自主地、無意識地找尋對這些問題的意見和解答。

    他此時的心情就像一個人在玩具店和軍械鋪裡找尋食品。

    他不能承認,他當時認識了真理,現在卻誤入了歧途,因為隻要平靜地思考一下,這一切都是站不住腳的;他也不能承認,他當時有錯,因為他珍視當時的心情。要是他承認生性軟弱,那他就會亵渎那個時刻。他處在一種不能自圓其說的痛苦之中,竭盡全力想擺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