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俊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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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七臘八,凍死寒鴨兒! 厚積數尺,一望無垠的雪地上,有一道既長又遠,一直伸延到看不見的溝,那是輪痕! 在這輪痕的兩旁,有兩行同樣的,同道遠,一直延伸到天際的橢圓形輪痕印,那是腳印! 順着這條輪痕,腳印往近處看,往上看,可以很快地看見雪地上有個人推着一輛小車,那是北方特有的獨輪小車,這種車,北方人管它叫獨輪車。

     推車的,是個漢子,他穿着一身袍子,蔔擺塞在腰裡,褲腿紮得緊緊的,一顆腦袋被一頂棉帽包住了。

    頂着剌骨,刀兒一般的寒風,彎着腰,吃力地推着那輪車,緩慢地往前走! 小車的左邊,躺着那麼一堆!那是個人。

     那個人穿的挺不錯,緞子的,但卻是件夾袍,抱着頭,蜷着腿,縮成了一堆,難怪,大臘月裡穿夾袍,當然他凍得慌,冷到骨頭裡。

     小車的右邊,放着一個長長的包裹,那是行囊。

     這輛車,兩個人,是夠怪的,誰在這時候趕路,大半是趕回家過年的,可是這時候趕回家過年,不是坐轎就是雇馬車,誰坐這短命的小獨輪車喝西北風? 你不瞧,這車上,人身上,都帶着雪? 到了!那是座宏偉,雄壯的城地,那既厚又重的兩扇巨大的鐵門,半掩着,城門口站着兩隊執槍持兵刃的旗勇,由兩名挎刀武官帶領着,在那兒一個個地檢查進出的人。

     瞧上去官威懾人,戒備森嚴,能吓得人打哆嗦! 其實,這時候行人稀少得可憐,誰在這時候進出城門?尤其是那些官老爺查得那麼嚴? 城門左邊,另站着兩名身穿長袍,眼神十足,腰裡鼓鼓的中年漢子,瞧打扮,不像官,可是那兩名武官對這兩人挺和氣,很恭謹,每查個人後,總得哈腰向他兩位請示一句,等他兩位點了頭,擺了手,那些旗勇才放人進城! 輪到這輛車了,推車的打拱作揖直哈腰,本來是,那年頭百姓畏官如虎,誰敢不恭維客氣? 一名武官冷冰冰,大刺刺地官式盤問一番,推車的對答十分穩當,妥帖,那名武官點了點頭,回身剛要哈腰請示,兩名便衣漢子中一名,一個箭步到了車旁,探手抓向車旁抱着頭蜷着腿的那位,口中那麼一聲: “關……” 下面的話尚未出口,那位露了臉,令人搖頭,他衣着挺氣派,長得卻令人不敢恭維,像個吃賣力飯的! 那漢子眉鋒一皺,縮回了手,道:“推車的,進城!” 推車的千恩萬謝,匆忙地推着車進了城門,身後,城門口,傳來兩聲談話。

     “等了兩天兩夜了,怎麼還不見影兒,咱們怎麼交差?” “那有什麼法子?說不得隻好往下等了!” 車,進了城,順着大街往裡走,壓在石闆路上直響! 突然,推車的停下來,一松手,一直腰,笑道:“老哥,起來吧,車歸你了!” 車左那位,一骨碌翻身下地,翻着眼,瞪着眼前那位身材颀長的漢子,賠上一臉不安的笑:“客官,您到了?” 那漢子“嗯!”了一聲,點了頭,笑:“老哥,辛苦你了……” “辛苦?”坐車的那位叫道:“這段路是您推我……” 那漢子截口笑道:“這是我的自願,我想客串一番,嘗嘗推車滋味,如今到了,你是你,我是我,後會有期!” 說完了話,伸手抓起車右長行囊,轉身就走! 坐車的那位急了,趕前一步招手叫道:“客官,您這身衣裳……” 那漢子沒回頭,笑道:“歸你了,落了店我自會再買!” 好快的步履,說話間他已走出了老遠! 坐車的那位怔住了…… 那漢子順着大街,東拐西拐,大街上既冷又凄涼,滿眼是雪,家家戶戶上門不見人影。

     最後,他停在一家門前,那是家招商客棧,招牌挂得老高,在寒風裡直晃,門沒關,本來是,做這行買賣哪能關門,門口,吊着一塊既厚又重的棉布簾。

     進了棉布簾兒裡邊看,那櫃台處,一隻大火盆邊兒圍着好幾個人,那是夥計們偷閑烤火! 那櫃台裡,坐着個身穿棉袍,戴着老花眼鏡的灰胡子老頭兒,正閉着眼兒在呼噜呼噜地抽水煙袋! 年輕人圍在一堆兒,偷閑烤火這是惬意事兒,當然,那一邊兒烤火,一邊兒還可以聊聊天! 隻不知他們在低低議論什麼,很神秘,忽地一聲,那既寬又厚的棉布簾突然往裡一掀,一股小寒風鑽了進去,猛一冷寒得連連打冷戰,這是誰那麼冒失,那麼缺德? 那個頭兒壯的漢子一瞪眼,剛要罵! 那棉布簾兒又垂下了,那漢子進了門,随手摘了棉帽,那是身材颀長的漢子,看年紀廿多近卅!人長得很标志,長長的眉斜飛入鬓,那一雙風目即黑又亮,很英武,隻是膚色嫌有點黝黑! 人家都袖着手,彎着腰,他卻腰杆兒挺得筆直,手裡還提着一個長長的包裹,不知裡面是什麼,瞧着沉甸甸的。

     那個子壯的漢子到了嘴邊的髒話,被這俊漢子那-雙既黑又亮,還隐隐懾人的眼神吓了回去,頭一低沒吭聲! 吃客棧裡的飯,暮迎南北,朝送東西,店夥見過的人多,眼睛雪亮,也沒敢多說,瘦小漢子忙站了起來,迎上去,哈腰一點頭,賠上了滿臉笑:“您這位爺是……” 那俊漢子未答,反問道:“這兒是……” 這-問要多絕有多絕! 可是那年頭兒做生意的卻講究和氣兩字,瘦小漢子忙道:“這位爺,這兒是客棧,小号兩字‘平安’……” 俊漢子笑了,那口牙好白,道:“那我沒找錯地兒,你該是這兒的小二哥?” 瘦小漢子一連将頭點了好幾點,忙賠笑說道:“是,是,是,您多照顧……” 俊漢子笑道:“那麼,我也沒找錯人,給我找間幹淨上房去!” 瘦小漢子忙道:“是,是,現成的,您請跟我來!” 說着,他轉身帶路,往裡面行去! 俊漢子轉過頭來沖那個頭兒壯的漢子微微一笑,道:“天寒地凍,要罵人小心凍了舌頭!” 轉身行向了裡邊! 那個頭兒壯的漢子愣了,等到那俊漢子颀長而潇灑的背影不見,聽不到了步履聲,那麻臉漢子伸了舌頭:“乖乖,好厲害……” 那個頭兒壯的漢子冷哼一聲站了起來:“是厲害,還他娘的挺紮眼,瞞不過我這雙眼,這小子準會武,看見他手裡提的包袱麼?那八成是口劍!” 麻臉漢子一怔,道:“劍?不會吧,再說,出門兒帶口劍也沒什麼……” “沒什麼?”那個頭兒壯的漢子冷哼說道:“你他娘的懂什麼?這麼大冷天,他一個人住客棧,我瞧他就透邪氣兒,你在‘北京城’裡長大的,地兒熟,人頭兒也熟,你瞧見過這小子麼?” 那麻臉漢子道:“沒有啊,九哥,不過,當然他是外地來的,要不幹什麼住客棧?你說是不是?” “是!”那個頭兒壯的漢子冷冷說道:“都過了臘八了,在外頭的都趕回家過年了,這小子卻由外地兒跑來這人生地不熟的‘北京’城,我看不對勁!” 那麻臉漢子愕然道:“九哥的意思是……?” 那個頭兒壯的漢子哼了-聲道:“我瞧他八成兒是那到處緝拿的飛……” 麻臉漢子一哆嗦! 那櫃台裡一直在吸水煙的老掌櫃的,突然幹咳一聲,自言自語地道:“九哥兒,想出這口氣卻嫌過份,可别給一個出門的外鄉人亂扣帽子,那是要人命的!” 那個頭兒壯的漢子臉一紅,道:“金大叔,我是真瞧他不對勁,您要怕他冤枉,我這就告訴四爺去,請他老人家來瞧瞧!” 說着,不等那老掌櫃的說話,便轉身掀起棉布簾子出門而去,又一陣寒風,吹得麻臉漢子一哆嗦! 這一陣寒風,也吹滅了老掌櫃的火折子,其實,那火折子也快燒沒了,他往地上一丢,站了起來…… 這客棧,不算大,隻有一進後院,可是這院子不小,三面算起來大大小小總有十幾間客房!而且,那院子裡還種着幾株骨幹似鐵,在寒風雪地裡挺立着的老梅,半吐嫩蕊,枝桠壓雪,既雅又美! “梅須讓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這地方好……”那俊漢子含笑輕哼,跟着瘦小的店夥,踩着青石小徑上的積雪進了後院,俊漢子目光一掃,立即皺了眉:“小二哥,敢情貴店客人就我一個?” 是不錯,這院子裡客房都鎖着門兒,寂靜得不聞一絲人聲! 瘦小店夥邊走邊賠笑說道:“是的,爺,出門兒的客人們,都趕回家忙過年去了……” 俊漢子一怔,訝然說道:“小二哥,今兒個是……” 那瘦小店夥道:“爺貴人多忘,今兒初十了,再過十幾天就祭竈了!” 俊漢子“哦!”地一聲失笑說道:“瞧我把日子都過忘了,可不是,臘八都過了……” 點了點頭,接道:“嗯,祭竈,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竈王爺難侍候,可要好好地送送他,要不然……” 搖了搖頭,住口不言! 但,他剛住口,耳邊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呻吟聲! 俊漢子一怔停了腳步,道:“小二哥,你聽,這是誰?” 那瘦小店夥跟着停了步,凝神一聽,随即笑道:“爺,那是東屋裡的一位客人……” 俊漢子訝然說道:“你不說客人們都走了麼?” 瘦小店夥忙道:“您不知道,這位客人是前三天住進來的,是個要飯的老化子,其實,那不是他住進來的,是我們掌櫃的看他饑寒交迫倒躺在路上,把他擡進來的。

    ” 俊漢子“哦”地一聲道:“是個要飯化子,他害着病麼?” 瘦小店夥道:“自被擡進東屋到今兒就沒起過床,也不知道害的是什麼病,一張臉好黃,還咯血,一天總要咯個大半碗的!” 俊漢子眉鋒微皺,道:“沒人請大夫給他看看麼?” 瘦小店夥道:“不用請大夫,我們掌櫃的年輕的時候,懸壺濟世行過醫,可是經他看了好幾次,買了好幾帖藥也沒好……” 俊漢子道:“怪可憐的!” 瘦小店夥道:“可不是麼?這麼大年紀,要是有錢的大戶人家,早該當老太爺享清福了,可是他卻……” 俊漢子道:“小二哥,他年紀挺大麼?” 瘦小店夥道:“要以我看,至少也有六十了!” 俊漢子點了點頭道:“那的确不小了……”.頓了頓,接道:“小二哥,一個要飯的化子,可付不起店錢哪!” 瘦小店夥搖頭說道:“我們掌櫃的說了,不但不要他的店錢,而且還打算趕快治好他的病,送他幾個再讓他走呢!” 俊漢子點頭說道:“你們老掌櫃的是個難得的老好人。

    ” 瘦小店夥道:“可不是麼?碰見苦哈哈的窮朋友,他不但管住而且管吃,這客棧開十幾年了,就沒有見他掙過一片産業!” 俊漢子道:“那更難得了,就是适才櫃台裡的那位?” 瘦小店夥點頭說道:“那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