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七 章 當時明月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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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柏恰好被埋入土裡,提供三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使他能在這甯靜至極的環境,不斷吸收大地的精氣,死生交彙,新舊交融。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韓柏蓦地回醒,口鼻自然用力一吸,幾乎窒息過去,張開眼來,一片漆黑,在幾乎變成真死的刹那,強大無倫的真氣在體内爆發開來,無師自通的他作彈簧般收縮,再彈開來時,整個人已飛快往上沖去,‘蓬’一聲和着滿天泥屑布碎,沖離地面達兩丈之高,再重重摔回地上,跌了個七葷八素。

     假設有人碰巧在場,定以為是千年惡屍複活,吓個死去活來,韓柏雙目一明一暗,明時精光電閃,暗時陰沉莫測,好一會才回複正常,但那眼神已和從前大不相同,轉動間充滿了沉浮人世的智能和近乎魔異的魅力。

     赤尊信破天荒的嘗試,以與龐斑截然不同的途徑,創造出了魔道上另一奇迹。

     韓柏這時若借鏡一照,保證吓個半死,因為他再也認不出鏡中的自己。

     他在魔種合體的催生下,由一個瘦弱的青年,變成了一個昂藏壯漢,在泥污沒有掩蓋的部分,肌膚閃閃發亮,自具一股懾人心魄的力量,他重生後的臉容,隻仍依稀存着往日的清秀善良,使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似能擔當任何重任的豪雄相貌,顯出剛毅不屈的粗線條輪廓,雖說不上俊俏,但卻深具粗犷的男性魅力。

     韓柏脫胎換骨,成了另一個人。

     他俯伏地上,不住呻吟,各種各樣的的奇怪思想,侵襲着他的神經,忽爾間他想起了秦夢搖,轉眼又被另一個完全陌生的女子面容替代,胸臆間卻升起了無限溫柔。

     韓柏狂叫一聲,撐起半身,張開眼來,入目墳頭處處,原來是個亂葬崗,外來的景象使他清醒了一點,想起過去的遭遇,恍若再世為人。

    剛感歎這世上渺無公理正義,另一個念頭随又升起,這不外是弱肉強食的世界,強權便是公理,何用婆媽? 韓柏絲毫不覺得這個想法大異于往昔的他,一用力,彈了起來,卓立地上。

     心中一動,在自己先前葬身處造出種種痕迹,便似自己的屍體被野獸拖走,他的手法熟練,不一會兒完成了布置。

     轉身欲離,忽地停下,想道:“自己為何懂做這種事情?啊!我明白了,當赤尊信的魔種和自己結合時,除了精氣神移到體内,還将他生前的經驗和部分記憶,移植到自己的腦内。

    ” 想到這裡,他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以謝赤尊信的大恩大德,赤尊信的肉體雖死了,但韓柏卻知道他的精華,已藉着自己而繼續活下去。

     龐斑啊龐斑。

     我定會勝過你! 韓柏跳了起來,以他自己也難以相信的速度,轉眼間隐沒在林木的深處。

     一個古往今來沒有出現過由道入魔的高手,終于降臨人世。

     與龐斑的鬥争,亦由此開始。

     明月高挂中天,以無可比拟的滿月之光,窺視着這前途不明,翻騰不休的浩蕩江湖。

     明月下。

     一隻大鷹盤旋沖飛。

     能在百丈高空上辨出草叢内小兔的銳目,閃閃生光,俯瞰着下面剛在一個密林裡竄出來的數十道人影。

     那批人來到一條通往層層疊疊的荒山的崎岖山路前,停了下來,乘機休息回氣。

     其中生得斯文秀氣的青年擡起頭來,望着飛行軌迹剛橫過明月的飛鷹歎了一口氣道:“我們怎麼快,也及不上這扁毛畜生的飛行速度。

    ” 這人當然是怒蛟幫年輕一輩的第一謀士瞿雨時。

     旁邊的怒蛟幫幫主上官鷹也擡起頭,臉色凝重地道:“逍遙門追蹤之術,使人防不勝防,以鷹眼代犬鼻,确是高明。

    ” 戚長征也無可奈何地道:“最可怕的是我們無論用野兔或雀鳥來引它,它都不肯下來,難道我們連一隻畜生也鬥不過?” 上官鷹道:“管它受過什麼嚴格訓練,畜生畢竟是畜生,隻要我們分成數組,分散逃走,這畜生最多隻能跟上其中一組,而那組再又分散,各自單獨逃走,看這畜生還能怎樣?”翟雨時沉吟不語。

     衆人眼光都投往他身上。

     翟雨時回首望往後面在明月下顯得鬼影幢幢的林木,俨似草木皆兵,歎了一口氣道:“是否有點奇怪,這惡鷹由龍渡江頭直跟我們到這,足有個多時辰,照理我們行蹤已露,以莫意閑和孤竹等人的輕功,怎會追不上我們?” 衆人一想,這果是不合情理。

     戚長征欲言又止。

     翟雨時道:“長征你有什麼話要說?” 戚長征搖頭道:“我本來想說是否他們等待援兵,待形成包圍網後,才一舉将我們消滅。

    不過回心一想,我想出來的定不能比你更好,故将話吞回肚裡。

    ” 上官鷹微笑道:“長征你直人直性,但也不能完全依賴雨時的腦袋,否則便會變懶變蠢了。

    ” 翟雨時道:“長征的話不無道理,幸而我精通地理山川之勢,所以逃走的路線,均針對着敵人可能布下的陷阱而定奪,假設他們仍能将我們迫入羅網,我也隻好口服心服。

    ”他語氣裡自有一股自信,使人衷心對他生出敬服之念。

     上官鷹道:“那他們不趁早出手,究竟是何道理?” 翟雨時道:“假設我估計不錯,他們如此做法,一方面可對我們形成無處可逃的心理壓力,生出不能與他們對抗的感覺,更重要的是想要我們分散逃走,力量分散,便可輕易逐個擊破,到底他們的目标隻是幫主一人。

    ” 戚長征豪氣大發道:“如此我們不如大模厮樣,向着怒蛟幫走回去,拚着對上了便跟他們大幹一場,也勝過像現在這落荒之犬的窩囊相。

    ” 翟雨時道:“不!我們正要分散而逃。

    ” 衆人齊齊愕然。

     圓月高挂中天 韓柏離開了墳場後,全速在山野間飛馳,愈跑愈輕松,熱氣如千川百河般由腳闆的湧泉穴升上,與從頭頂泥丸宮流下的冷氣,穿過大小經脈,彙聚往丹田氣海處,一冷一熱兩股氣流,交融旋轉,當旋力聚積至頂峰時,又倏地由丹田射出千萬道氣箭,閃電般蔓延全身。

     這過程周而複始,每次之後,體内的真氣便增長了少許,眼目看得更清楚,傳入耳内的聲音亦大了許多,皮膚和空氣接觸的感受更深刻、更微妙,一切都不同了。

     他現在經曆的正是體内魔種和自身精氣結合的異感,這時隻是個開始,至于往下去的路怎麼走,不但赤尊信不知道,恐怕古往今來亦從沒有一個人知曉。

     韓相隻往荒山野路走,全身泥污和衣着破爛的他,确不宜與人相遇。

     他愈來愈感到奔跑毫不費力,天上的圓月、荒茫的大地,在旋轉飛舞,矮樹高林往兩邊流水般倒退,他為快逾奔馬的高速歡呼,這新鮮的感覺使他忘懷了一切。

     便若天地初開時,唯一的人在大地上為生命的存在而狂奔。

     他忘記了韓家兄妹、馬峻聲、何旗揚,甚至乎令他神魂颠倒的秦夢瑤,和将他由平凡小子造就成不可一世的高手的赤尊信,就若他們從來未存在過。

     魔種和他逐步結合,使韓柏進入了物我兩忘的道境,在似無盡止的奔跑裡,天地與他的精神共舞者,隻剩下他和他的宇宙,孤單但是恒久無邊。

     奇異的力量海潮般在他的經脈澎湃激,每一次的沖激都帶來全新的感受。

     明月孤懸在星弧的邊緣處,又圓又遠。

     在這一切都美好的時刻,體内流動的真氣忽地窒上一窒,然後消失無蹤,代之而起是一股無可抗拒的寒氣,由大小經脈逆轉而行,收縮往丹田處。

     那種難受的感覺,便像一個人貪婪地呼吸着新鮮空氣,如癡如醉時,忽地發覺下一口吸入的竟全是腐臭毒氣。

     韓柏慘嚎一聲。

     打橫切入一個疏樹林,當地穿林而出時,全身一陣劇痛,再也支持不住,往前仆倒,剛好跌在一個官道的正中央處。

     這下突變真是莫名所以。

     他想爬起來,豈知全身有如針刺,連指頭也動不了。

     韓柏死命守着心頭一點靈明,他有一個感覺,就是假若就此昏去,将永遠也醒不過來。

    在施法前,赤尊信習警告說這魔種因能速成,故非常霸道,在與他真正完全結合前,會有一段非常兇險艱苦的過程,可是想不到這突變要來就來,全無先兆,比之練武者走火入魔,更使人難防。

     就在水深火熱的時刻,身後車聲辘辘,馬蹄踏地,一隊騎士,護着一輛華麗馬車,從官道一端徐徐趕至。

     韓柏模糊間想道:怎會有人趁黑趕路? 帶頭騎士一聲吆喝,人和馬車都停了下來。

     “小丐讓路!” 啪的一聲,一條馬鞭在空中轉了一個小圈,帶起懾人風聲,重重落下,猛抽往韓柏背上。

     若是韓柏神智清醒,當知使鞭者這一下落手極重,是欲一把将他抽往路旁,手段狠毒之至。

     “啪!” 一鞭結結實實抽在背上,困體格突然壯大而破爛不堪的衣服,登時碎布散飛。

     韓柏隻覺有些東西輕輕在背上拂過,不但一點疼痛的感覺也沒有,反而痛楚像由背上出去了那樣,好過了很多。

     那人‘咦’了一聲,第二鞭加重力道,再抽在韓柏背上。

     韓柏一聲呻吟,随着鞭勢帶得橫滾開去,他呻吟并非因為痛楚,隻是直至這刻才叫得出聲來。

     另一人策馬馳近,大笑道:“邢老三,你是否功夫疏懶了,竟然用到兩鞭,才搬得動這死了半截的乞兒。

    ” 韓柏滾到路邊,‘砰’一聲懂上一塊路旁的大石,面轉了過來,由下而上,看到了騎士們和馬車。

     那二十多名騎士個個目光閃閃,一身黑衣,腰間紮了條紅腰帶,看來似是大戶人家的武師。

     那輛馬車極盡華麗,由八駿拖拉,非常有氣勢。

     先前鞭打韓柏的邢老三跳下馬來,小心翼翼來到韓柏前面,一對兇光閃閃的眼在韓柏身上掃了數遍,剛才他第一鞭不能将韓柏帶往一旁,這老江湖立時心生懷疑,故不敢托大,下馬來摸清韓柏的底。

     韓柏原本僵硬的肌肉,開始有了變化,扭曲起來,不過卻與邢老三的兩鞭無關,隻是由于自身的苦痛。

     邢老三還以為是自己的傑作,悶哼一聲,正要在韓柏胸前檀中穴補上一腳,好送這乞兒歸西,‘咿唉’聲中馬車門打開,一名俏丫環走了下來,叫道:“邢老三!小姐有令,要我送一粒保命丹給這位乞兒大哥。

    ” 邢老三縮退一步,恭敬地道:“夏霜姐姐請。

    ” 那叫夏霜的悄丫環盈盈來至韓柏身前,聞到韓柏身上發出的泥污汗臭,慌忙捏着鼻子。

    邢老三倒乖巧得緊,搶前伸手捏開韓柏的口,夏霜一揚手,一粒朱色的藥九,和着濃郁的山草香氣,投進了韓柏喉嚨,直入胃裡,連吞的過程也省了。

     夏霜完成了任務,迅速退回馬車去。

     邢老三飛身上馬,喝道:“起行!” 一個甜美的聲音傳出道:“且慢!” 剛才嘲笑邢老三功夫退化的大漢愕道:“小姐!” 被稱為小姐的道:“祈老大,我說的話你聽不見嗎。

    你看他有絲毫應有的反應沒有”雖說在月色之下,但韓柏剛好卧在樹木的暗影,馬車又和韓柏隔了三丈之遙,這小姐的眼力确是驚人。

     衆人二十多對眼睛齊往韓柏望去,隻見他頭臉洩出了豆大的冷汗水,與應有的反應迥然有異。

    祈老大向夏霜使個眼色。

     俏丫環點點頭,向車内小姐低聲道:“小姐,隻是個乞兒吧!你已盡了人事了,主人在前頭等着你,我們若遲了,主人怪罪下來,誰也擔當不起。

    ” 小姐歎了一口氣道:“這人體格軒昂,貌相清奇,顯非平凡之輩,落難于此,我又怎忍心見他如此斷送一生。

    ” 她的眼力誠然非常高明老到,但在“病況”上卻錯看了韓柏。

     原來丹丸入喉後,立時化作一股火熱,散往全身,散亂失控的真氣竟奇迹地重新彙聚起來,由冷轉熱,硬生生迫出一身熱汗,使那位小姐誤會他病情轉劣。

     小姐的言語,一字不漏地進入他耳裡,他頓時心生感激,但車窗垂下輕紗,使他對這好心腸的小姐緣悭一面,暗忖不如我使個小計,引她出來。

    這想法非常自然,連他也不覺大異于自己從前膽怯樸實的性情,不知這正是因與魔種結合後,人亦變得精靈乖巧起來。

     韓柏忽地裝姿作态,顫抖蜷曲。

     “唉!” 垂遮車窗的輕紗若被柔風吹拂般揚起。

     一隻白天般的修長纖手,在月照樹影裡由車窗輕盈舒徐地遞出來,玉手輕揮,三道白光急射韓柏胸前的三個大穴。

     這時的韓柏眼光何等銳利,一看二支長針來勢,估計出長針的力道和落點,隻是想以針剌的方式打通他胸前閉塞的經穴,使全身氣血運行,乃救命招數,有善意而無惡念,不過由這一手來看,這充滿美感的手的女主人,醫道武技均非當高明,超出了一般高手的水平。

     “笃!” 三支銀針同時入肉盈寸。

     韓柏果然胸前一輕,氣脈暢通。

     他心中剛暗歎計不得逞,突又駭然大驚,因已積聚在丹田的真氣,忽地似不受控制的脫續野馬,山洪暴發般由貫通了的三個大穴直沖而上。

     “呀!” 他忍不住慘叫起來。

     三股洪流在任脈彙聚,變成無可抗拒的急流,逆上直沖心脈。

     “轟!” 腦際像打了一個響雷。

     原來這正是魔種的精氣與韓柏體内精氣的結合時刻,在結合之初,首要讓魔種的精氣貫通全身經脈,這三針之助,剛好完成這過程,魔種由早先的假死進入真死的階段。

    此後魔種的精氣完全融入韓柏體内,至于将來如何把赤尊信的龐大精氣神據為己有,就要看韓柏的造化了。

     車門推開。

     一道白影閃出,來到韓柏身前,衆騎士一起躬身道:“小姐!” 那小姐不能置信地道:“沒有可能的,竟死了。

    ”直到這刻,她的語氣依然平淡如水,像世間再沒有任何事物突變,能惹起心湖的漣漪。

     祈老大踏前一步,恭敬地道:“這乞兒身罹絕症,死不過是遲早的事。

    ” 小姐輕歎道:“但總是因我學醫未精,錯施針法而起,埋了他吧!” 祈老大一呆道:“小姐,主人他……” 小姐皺眉截斷道:“埋了他!” 祈老大不敢抗辯,道:“小姐請先起程往會主人,小人會使人将他好好埋葬。

    ” 小姐搖頭道:“不!我要親眼看他入土為安,盡點心意。

    ” 祈老大沒法,打個手勢,立時有人過來将韓柏擡起,往林内走去。

     他們的一言一語,全傳入韓柏耳内。

     他雖目不能睜,手不能動,像失去了體能般空虛飄蕩,但神智卻前所未有的精靈通透,思深慮遠。

     他感到身旁這有如觀音般慈悲的女子,對他那“死亡”的深刻感受,也捕捉到她哀莫大于心死的黯然神傷。

     這小姐顯是生于權勢顯赫的大戶人家,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使她如此厭倦人世。

     在一般情形下,年輕女子的煩惱,自是和男女間的感情有關。

     他被放在濕潤的泥土上。

     月光映照,柔風拂過。

     鳴鳥叫,草葉摩挲。

     他閉着眼睛,以超人的感官默默享受這入土前甯靜的一刻。

     樹木割斷,泥土翻起的聲音此起彼落。

     小姐身體的幽香傳入鼻,與大自然清新的氣息,渾融無間。

     她一直拌在他身邊。

     心裡無限溫馨。

     什麼也不願去想。

     很快他又被擡了起來,心中不由苦笑,這是一晚之内第二次被人埋葬,這種經驗說出去也許沒有人會相信,忽地想起了韓家小妹甯芷。

     身體降入土坑。

     一幅布輕柔地蓋在他臉上。

     幽香傳來。

     當他醒悟到這是小姐所穿披風一類的東西時,大片大片的泥土蓋壓下來。

     就像上一次,他并沒有氣悶的感覺,體内真氣自動流轉,進入胎息的境界。

     小姐的聲音從地面上輕輕傳來道:“死亡隻是一個噩夢的醒轉,你安心去吧!” 祈老大的聲音道:“小姐!請起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