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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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說,稀罕,上訪了十幾年?我今天非見見他們不可。

     熊天寶欠了欠屁股,還未站起來就聽到門外一個女人歇斯底裡地喊叫聲,縣長來了!縣長來了!叫我見見,叫我見見。

    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入了土。

     熊天寶站起來快速拉門出去,看見一瘦弱老男人和一瘦弱老女人并排在走道裡站着。

    老男人有七十來歲,老女人有六十來歲。

    老男人頭戴綠軍帽,身穿軍綠色衣裳,腳穿綠色解放鞋,左胸前挂着型号不一的陳舊的解放戰争、抗美援朝紀念章四枚。

    老女人沒戴軍帽,也穿一身軍綠色衣裳,頭發蓬松,面色蠟黃。

    一看就知道是個缺乏營養的人。

     熊天寶說,我就是縣長,有什麼事……還沒等熊天寶把話講完,老女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呐喊,我冤枉啊,你們當官的不能這樣對待吃過糠、扛過槍、過過江、受過傷的老革命軍人啊!熊天寶讓她起來,她偏不起來。

    老男人讓她起來她也不起來,嘴裡不停地喊,不給解決就是不起來。

    老女人仰起臉來,熊天寶見她眼裡無淚,明白她這是做戲,目的是叫人同情她。

    信訪局長咬住熊天寶的耳朵小聲說,她見領導都是這樣子,半瘋兒,給她幾十元錢就能打發走。

    老男人是離休幹部,她是家屬。

     老女人見狀,又喊道,信訪局長又說我的壞話了。

    你們官官相護。

     熊天寶心裡有數了,就半開玩笑說,老嫂子,現在又不是過春節,磕啥頭?要是過春節,你磕一個頭,我給你10塊錢。

     老女人停止了喊叫,說,我現在給你磕頭,一個頭隻要1塊錢。

     熊天寶心裡竊笑,這是個财瘋兒,要錢不要臉。

     老男人臉一沉,厲聲說,站起來,丢人! 老女人站起來。

     熊天寶随即說,咱們到接待室談去。

     接待室有個圓桌,熊天寶坐在圓桌北邊,老男人老女人坐到圓桌南邊,信訪局長坐在圓桌東邊。

    記錄員坐到圓桌西邊。

     老女人提出信訪局的人不要在場,他們袒護農業局的領導。

     熊天寶擺了擺手示意信訪局長和記錄員出去。

     接待室隻剩下熊天寶和兩個老人。

    熊天寶雙手攤在桌面上,說,你們誰講情況。

     老男人要張口,老女人“啪”地拍了老男人的肩膀一下說,讓我先說。

    老男人就閉口不言。

     熊天寶想,這老男人是個怕老婆的人。

    得先壓壓老女人的氣焰,就說,老嫂子是你吃過糠、受過傷,還是老大哥是? 老女人嘴不饒人,說,當然不是我,他革命有功,把青春獻給共産黨,人老了,我替共産黨照顧他,我也是有功的人。

     熊天寶心裡說,今兒個,還真遇到難纏戶。

    但依然心平氣和地說,你也有功,也有功,你就先說吧。

     接着,老女人竹筒倒豆子般的滿嘴噴着唾沫星子講起來。

    熊天寶一正面瞧她,就有惡心的感覺,但還是耐着性子仰望着她聽她絮叨。

     她說她男人1947年參加革命工作,當了解放軍;1950年抗美援朝又當了志願軍,排級幹部。

    家是山西運城的。

    1956年轉業到縣農業局,農業局裡的人排擠壓迫她男人,讓她男人到鄉裡農技站,“文化大革命”還給她男人戴過高筒帽子遊過街。

    “文化大革命”結束了,還不讓她男人回農業局進縣城。

    1990年讓她男人回來了,不給安排家屬房,隻給一間平房。

    農業局蓋了好幾幢家屬房也不給她男人。

    十年前分給她男人兩室一廳家屬房,還給她男人要1萬塊錢。

    掏錢,她和她男人就不要,按老幹部政策,她男人該住三室一廳,100平方米以上的家屬房的。

    現在農業局給的家屬房不到标準,還要錢,她就是要告要上訪。

    不住不住不住就不住。

    要包賠人家老革命青春損失費。

    過去把老革命打成右派也得賠錢。

     看樣子,再不截住這老女人語無倫次的話,任她跟機關槍似的絮叨,一上午也不夠。

    于是,熊天寶果斷地用手輕輕地拍了拍桌子大聲說,我聽明白了,農業局給你們分配了兩室一廳的家屬房,達不到标準還要一萬塊錢,是不是?老大哥,你還有話說嗎? 老男人搖搖頭說,我老伴說的話代表我,将來我死了,我的财産也給了老伴,其他人誰也不能要。

     熊天寶聽話聽音,這老人被老婆左右了,已沒了自己的思想,跟他再講什麼也是多餘,便說,1萬塊錢不掏,你們要了兩室一廳的房子住不住? 老男人說,不住,得三室一廳。

     老女人站起來指着老男人的鼻子說,住!隻要不要那1萬塊錢。

    老男人說,中,住,住。

     熊天寶說,這樣,兩天時間我就給你們解決了。

     老女人瞪着眼珠子驚喜地說,一星期給解決了,我們也等。

     送走了老男人老女人,熊天寶又來到信訪局長辦公室裡進一步了解情況。

     這老男人初中畢業,原在閻錫山部隊當兵,1949年3月被解放軍俘虜後又參加了解放軍,抗美援朝又上了戰場。

    1956年轉業時,是個排級幹部,1957年反右時,因他會點書畫藝術,對公安局長有點意見,便畫了一幅諷刺畫,貼在牆上。

    畫上内容,畫一個女人偷東西,屁股上被插着一把匕首。

    畫上這個女人酷似公安局長的妻子。

    公安局長一怒之下,便抓了他當右派,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後,才給他平了反。

    他一直未結婚,直到改革開放後,才娶了那個老女人。

    結婚時,老男人58歲,老女人48歲,老女人嫁給他之前已嫁過4個男人,都是男人嫌她嘴好罵人,好吃懶做和她離了婚。

    老男人轉業到縣農業局,成了右派後到鄉農技站改造,平了反後,又調回農業局。

    農業局起初蓋家屬房時,他不要,他覺得住着公家一間房子,水電費全免,挺合算的。

    娶了老婆後,農業局又蓋家屬房,他提出來要。

    家屬房的地皮錢是農業局出,房子的成本款得住戶集資,三室一廳得10萬元,兩室一廳7萬元,按老幹部政策,他的标準是45平方米,現在給他分的兩室一廳是76平方米,别人7萬元全掏,他1萬塊錢也不拿。

    農業局為了照顧他,考慮到他無兒無女,連天然氣、水電都給裝好了,還給他掏錢裝了鐵皮門。

    農業局領導研究,他不掏1萬塊錢也可以,但不給辦房産證,住到他們兩口子死了歸公家。

    老兩口子不同意,還跟農業局局長、老幹部局局長、主管副縣長、縣委書記大吵大鬧。

    提出來不但不拿一分錢,還得住兩室一廳,還得辦成個人名下的房産證。

    他兩口子不住家屬房住着公家一間辦公室也行,可他們又到外面租了兩間房子,每月200塊錢房費也讓農業局給報銷,租了六七年花了1.5萬元。

    主管副縣長定了,隻要他兩口子順利住進二室一廳,房租費全給他們報銷,水電費也給他們報了。

    他們還是不住,一直上訪纏領導鬧領導。

    領導急了,專門組織縣委組織部、人勞局、農業局、縣委辦、政府辦召開了聯席會,并寫了紀要。

    紀要明确規定:他們有家屬房不住,從即日起,房租費一概不報。

     熊天寶聽了半天,明白過來,這老兩口子确實是得寸進尺,無理取鬧。

    當壞人時很老實,當好人時不老實。

    但對待這種不講理但又有點功勞的,仍隻有公家吃虧,讓他們沾光,才能解決了問題。

    于是,熊天寶就對信訪局長說,這個老大難,我特事特辦,你把農業局局長通知過來,就說我在這兒等他。

     片刻,農業局局長來了。

    熊天寶下命令般的說,解決這個老大難戶我做主了,1萬塊錢免了,房産證給他辦了,在外邊的房租費也給他解決了。

    我看他這個老革命還有啥話可說。

    這錢,下個月我讓财政局多撥付給你們,不讓農業局掏。

    局長無話可說,頻頻點頭,表示贊成。

     28農業局局長走了。

    接着,熊天寶又接待了三個老上訪戶,都快刀斬亂麻處理了。

     一戶是東郊鄉一個村的六十多歲的老農,狀告鄉政府把他老母親吓死的事。

    老農的母親是1994年2月11日去世的。

    但鄉殡葬改革辦給老農家下的火化通知是1994年2月1日。

    看起來這是鄉殡改辦的工作人員的失誤,讓這個老農抓住了把柄,上訪了五六年,沒人理會。

    熊天寶琢磨了一下,也不能一味地指責這個老農是刁民,工作人員粗心大意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最後熊天寶來了個折中調和法,老農母親喪葬費花了3000元,鄉政府負擔一半,幾年來上訪的車票費1000元,由縣财政報銷。

    老農很滿意,一連給熊天寶作了好幾個揖。

     一戶是縣環保局職工,70歲了。

    他在局裡有間宿舍,鋪了地面,換了鋼窗。

    11年前,局裡清房,他要求包賠點損失,劃一道兒就行。

    但局裡拒絕,強行把他屋裡的物品扔出了房。

    他一直上訪,無人理睬。

    老職工主要是心理不平衡,局裡在職人員50歲以上人員安排一個子女到單位上班,還每人補2.5萬元買家屬房款,局領導3.5萬元,唯獨沒有退職的人的。

    所以局裡讓他騰房,他提出了包賠點損失。

    11年前,他才張口要500元。

    現在,熊天寶考慮,還按當年的要求恐怕難以收場。

    仔細推敲一下,環保局處理問題也不公平。

    福利事也不能顧此失彼,沒有原則。

    比方補家屬房款,夫婦一方,隻能有一方享受,你這樣查人頭補,肯定有雙職工的兩頭都得。

    熊天寶單刀直入,答應給老職工解決2000元損失款。

    并讓老職工誰也不要找,直接找縣長。

    老職工眼裡泛着淚花,感動得直喊熊縣長是清官。

     一戶是西郊鄉一個村婦,40多歲,狀告她男人強奸她。

    一面說一面哭一面笑,說強奸她時,前半截她不願意,後半截她願意。

     熊天寶哭笑不得,這村婦神經有毛病。

    立即下令縣公安局和縣衛生局聯合出動,對村婦采取強硬措施,把她送進精神病醫院治療。

    等人和車來了,往車上拽村婦時,她又呐喊,她不上訪了。

    熊天寶對公安局和衛生局的人高聲說,給她檢查檢查,她不住院可以讓她寫上保證書,再上訪勞教她。

    那村婦就癱在地上。

     一上午時間,熊天寶解決了四戶老大難信訪戶。

    工作高效,令人驚歎。

    縣信訪局作為一條信息上報給市信訪局。

    市信訪局為了抓信訪工作先進典型。

    專門發了通報表揚,并把此事整理成典型材料交給市日報社和市電視台、市電台廣泛宣傳。

    一時熊天寶又名聲大振。

    各縣區的縣區長都來找他讨教。

    他笑了笑說,信訪工作老大難,老大一抓就不難。

    信訪工作實際上就是人治,人治要取得成就,兩個字,妥協。

    熊天寶還說,現在不是魯迅時代了,魯迅說,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

    現在改革開放的年代,到處都有路,隻是路被人為地斷了。

    我們當官的任務,就是專補人為的斷路。

    這段話寓意深刻,但不難讓人理解。

     林河縣老上訪戶有23戶,形形色色,各種各樣的事都有。

    不管什麼樣的上訪人,熊天寶均能對付得了。

    一個星期他解決了15起。

    其中最棘手的一起,他也三下五除二解決了。

    其實這件棘手的事起初并不棘手,如果在當時鄉政府少拿點錢,再派人上門安慰安慰,也不至于四五年讓上訪人省裡市裡縣裡一直跑。

    好在上訪人還沒赴京上訪。

    赴京上訪,上邊壓下來,縣裡也得解決。

    鄉裡計生小分隊聽說上訪人的兒子計劃外懷孕,便組織了二三十個人興師動衆開到上訪人的家,見上訪人的兒子和兒媳不在家,小分隊就抄了上訪人的家。

    當天夜裡上訪人的兒子兒媳回來傻了眼,兒子要找計生小分隊大鬧,被父親攔住。

    晚上他到村東頭同學家喝酒,喝沉了,回家一頭栽進一眼井裡淹死了。

    上訪人找書記鄉長說他兒子被他們鄉計生小分隊逼得跳了井。

    這個時候,書記、鄉長如果迅速派人調解,人命關天,給上訪人幾千塊錢補助,也就息事甯人了。

    可鄉裡領導偏沒人理會。

    還說他敲詐鄉裡,上訪人上訪到省裡,省裡交給市裡,市裡又交給縣裡。

    縣裡覺得頭痛,不敢輕易表态,怕引起全縣連鎖反應。

    因為全縣好幾個結紮戶生病,都來上訪,說是計劃生育結紮引起的,讓他們做鑒定,他們又死活不去。

    所以上訪人提出兒子被鄉計生小分隊逼死要賠5萬元的事就一直擱置下來。

    熊天寶覺得時間長了,上訪人的兒子喝多了栽到井裡,還是鄉計生小分隊逼死人,一時很難辨清。

    所以熊天寶決計還得向上訪人讓步,當場表态給上訪人4萬元。

    縣裡拿一半,鄉裡拿一半。

    上訪人愉快地接受了。

     熊天寶此刻也真理解了花錢買平安這句話的分量。

     29熊天寶抓信訪揚名了,但他不知道,有人此時正在暗算他。

     老革命住進了兩室一廳的家屬房半月後,突然患腦溢血去世了。

    熊天寶聞之,特意買了一個花圈親自送進老革命停屍的家屬房,并親自撰寫了一副對聯。

    上聯寫:不信斯人有斯疾,下聯寫:再來此地無此人。

    老革命無兒無女,熊天寶吩咐在場的老幹部局局長和農業局局長一定要辦好喪事,開好追悼會,以慰老革命的在天之靈。

     熊天寶從老革命的停屍房回到家裡,還沉浸在悲痛之中,他父親就氣喘籲籲地提着一個大黑提兜來了。

    進門從提兜裡掏出三捆嶄新嶄新的人民币。

    父親說兩捆3萬,一捆4萬,共10萬塊錢。

    昨天下午前後有三個人開着小轎車到家,聲稱跟你是朋友,咱家要蓋房子需要錢,就送來了。

    三個人都是一個腔調。

    熊天寶問三個人長得啥模樣?父親說,一個中等個兒,胖臉,小眼,平頭,四十多歲;一個高個子,瘦臉,圓眼,長頭發,三十來歲;一個不高不低,不胖不瘦,分頭,戴着副眼鏡,三十多歲。

    熊天寶努力在腦海裡搜索自己朋友圈子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