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梨魂 第七章 獨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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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命不為花。

    既屬萬般紅紫,會當随例飄零。

    夢霞之用情,本無所謂厚薄也,特其情不用于繁華熱鬧之場,而用于寥寂凄清之境。

    冢中之梨花埋夢霞之恨,眼前之辛夷亦足傷夢霞之情,固知前日之辛夷,方具得意之态度,尚未至可憐之地位,故夢霞對之漠然,不為所動,實非故以冷眼相看也。

     空庭無人,淚花不春,一經回首,争不傷神!夢霞臨風雪涕,徒倚徘徊,歎榮悴之不常,感韶華之難再,及時行樂,自苦何為。

    砌下梨花一堆雪,人生能得幾清明?今則砌下之花,變為地下之花,清明時節,變為清和時節,芳時長負,豔福未修,無蘇學士曠達之胸襟,而有杜司勳惆怅之心情。

    罩眼愁雲,焚心恨火,自尋煩惱,解脫無方,人非金石,奈何久居此愁城之中而不出也。

    幸也,有糟邱伯在,能為夢霞解厄。

    時已薄暮,微雨催暝,夢霞返身入室,案上有玻璃瓶,取而注之,猶有餘醇。

    倚窗而坐,盡情傾倒,而獨酌無侶,飲興不暢。

    欲舉杯邀月,效青蓮故事,而此時之嫦娥,且匿居廣寒宮中,呼之不出。

    酒入愁腸,酒未醉而愁先醉,不三杯而玉山頹矣。

    既為掃愁帚,且作釣詩鈎。

    醉意方酣,詩情遂動,夢霞乃擊桌而歌曰: 夢霞夢霞爾何為,身長七尺好男兒。

    爾之處世如鈍錘,爾之命惡如漏卮。

    待爾名成志得遂,蒼蒲須有開花期。

    憶爾幼時舌未穩,淩雲頭角削玉姿。

    偷筆作文學塗抹,聰明刻骨驚父師。

    觀者謂是丹袕物,他年定到鳳凰池。

    而今此事幾遷移,爾何依舊守茅茨。

    十年蹭蹬霜蹄蹶,看人雲路共奔馳。

    今日人才東渡正紛紛,爾何不随骥尾甘守雌?鳥雀常苦肥,孤鳳不得竹實而常饑;鳥雀皆有栖,孤鳳不得梧桐而傷離。

    人生及時早行樂,爾何工愁善病朝欷暮而長噫!饑驅寒逐四方困,日暮途窮倒行而逆施。

    寒餓孤燈一束詩,抛盡心力不知疲。

    爾何不詠清廟明常什,惟此寫愁鳴恨紙勞墨瘁為此酸聲與苦詞。

    爾生二十有三載,世間百憂萬憤何一不備罹。

    少壯情懷已若此,如何更待朱顔衰。

    籲嗟乎爾之生兮不如死,胡為乎迷而不悟恨極更成癡?看花得意馬蹄疾,爾之來兮獨遲遲。

    落紅狼藉難尋覓,空對春風生怨思。

    閑愁滿眼說不得,以酒澆愁愁不辭。

    傾壺欲盡剩殘瀝,灑遍桃葉與桃枝。

    一日愁在黃昏後,一年愁在春暮時。

    兩重愁并一重愁,今夜無人悲更悲。

    三更隔院聞子規,窗外孤月來相窺。

    此時之苦苦何似,遊魂飄蕩氣如絲。

    淚已盡兮繼以血,淚血皆盡兮天地無情終不知!擲杯四顧憤然起,一篇寫出斷腸詞。

    是墨是淚還是血,寄與情人細認之。

    ひ桓瓒悶懷開,再歌而酒情湧,三歌而哭聲縱。

    擱筆而起,身搖搖若無所主,遂和衣倒榻而眠。

    一霎便甜然入夢,已是上燈時刻矣。

    館僮以夜膳來,室中不見夢霞,遍燭之亦無有。

    正詫異間,忽覺酒氣襲人出于帳中。

    揭帳視之,則見夢霞酒紅上頰,睡意正濃。

    館僮知其醉也,不複驚之,悄然自去。

     未幾,秋兒送鵬郎入館,連呼先生不應。

    鵬郎年幼好弄,潛至床前将夢霞竭力推之,秋兒在旁吃吃笑。

    夢霞睡夢中受搖撼之力,若有所覺,醉眼朦胧,睡意惺忪,口中呓語,綿綿不絕。

    鵬郎推不已,夢霞忽清醒,轉其軀向外,問曰:“汝何人?太不解事,擾我清睡。

    ”鵬郎曰:“先生,鵬郎來矣。

    先生今夜睡何早,其有所苦乎?”夢霞曰:“是汝乎?吾無苦,偶困于酒耳。

    ”夢霞言時,語尚含糊,眉目間有倦态,蓋宿醒猶未盡解也。

    鵬郎複問曰:“先生今夜尚上課乎?”’夢霞曰:“夜如何矣?”鵬郎回視壁上鐘答曰:“九句一刻矣。

    ”夢霞曰:“我憊甚,不能起。

    汝自去溫習舊課,勿溷我。

    ”鵬郎唯唯,為之下帳,就案頭攤書自讀。

    時秋兒已去,室無他人。

    此冷清清之境地,靜悄悄之時間内,惟有燈下之書聲、榻上之鼾聲,與壁上之鐘聲,高下疾徐,相為問答而已。

     秋兒入告梨娘。

    梨娘知夢霞醉卧,恐鵬郎擾之不安,亟遣秋兒喚鵬郎入。

    鵬郎聞喚,方收拾書本欲行。

    夢霞好夢方回,微哼一聲。

    鵬郎知其已醒,面榻低聲曰:“先生請安睡,鵬郎去矣。

    ”夢霞曰:“汝去乎?案上鎮紙下壓一箋,可攜将去。

    我此時腹中微餓,呼僮為我煮粥半瓯,我自起飲之。

    ”鵬郎應諾,呼館僮來,妥為料理,而自攜稿與秋兒徑去。

     玉箭闌珊,銀流龅。

    一陣急雨,垂檐暴瓦,作戰鬥聲。

    窗護薄紗,雨點亂灑其上,玲珑剔透,若暗若明,幾疑為晨光之熹微也。

    此時窗内有何人?則梨娘也。

    夜深矣,梨娘胡不睡?待鵬郎也。

    梨娘獨守空帏,與鵬郎相依為命,鵬郎未歸寝,梨娘從未先自就枕。

    而梨娘于此時則更粉臉半沉,黛眉雙蹙,以手支頤,悄然若有所思。

    蓋秋兒方告以夢霞醉且睡,睡正酣,而即遣之招鵬郎來也。

    秋兒方去之頃,鵬郎未來之先,梨娘之心,一念念鵬郎,一念又欲念夢霞。

    念夢霞平日雖知其嗜飲,然未見其醉,今夜何以獨酌而醉,且至于不能起,是必忽受劇烈之感觸,無可告訴,不得已遁入醉鄉,為借酒澆愁之計。

    是亦大可憐、大可悲矣。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梨娘之魂,不啻随秋兒俱去,至夢霞榻前,為夢霞之看護婦也。

    梨娘凝思之際,忽聞一聲呼曰:“阿母!”則鵬郎已與秋兒俱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