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間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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麼意思,自己依然是急于要水喝,他忙忙地向廚房去,不想廚房門依然關着。

    卻有幾個同事在門外徘徊。

    一個道:“管他什麼責任不責任,救命要緊,撞開門來,我們進去找點水喝。

    ”隻這一聲,那廚房門早是“哄咚”一聲倒了下來,随了這聲響大家一擁而進,遙遙地隻聽到木瓢鐵勺斷續地撞擊水缸響。

    甄子明雖維持着自己這分長衫朋友的身份,但嗓子眼裡,陣陣向外冒着煙火,又忍受不住。

    看到還有人陸續地向廚房走去,嗓子好像要裂開,自己也就情不自禁地跟了進去。

    月亮光由窗戶裡射進來,黑地上,平常地印着幾塊白印,映着整群的人圍着大水缸,在各種器具舀着冷水聲之外,有許多許多“咕嘟咕嘟”的響聲。

    那個在洞裡發抖的陳先生也在這裡,他舀了一大碗冷水,送過來道:“甄秘書,你擠不上前吧?來一碗。

    ”甄先生絲毫不能有所考慮,接過碗來,仰着脖子就喝了下去,連氣都不曾喘過一下。

    陳先生伸過手來,把碗接過去,又舀着送了一碗過來,當甄子明喝那第一碗水的時候,但覺得有股涼氣,由嗓子眼裡直射注到肺腑裡去,其餘的知覺全沒有。

    現在喝這第二碗水的時候,嘴裡可就覺得麻酥酥的,同時,舌尖上還有一陣辣味。

    他這就感覺出來,原來那是裝花椒的碗。

    正想另找隻碗來盛水喝,可是聽到前面有人喊叫着。

    大家全是驚弓之鳥,又是一擁而出。

    甄子明在黑暗中接連讓人碰撞了好幾下。

    他也站立不定,随着人們跑出來。

    到了洞門口時,心裡這才安定,原來是劉科員在放赈。

     甄先生立刻叫了兩聲劉科員。

    他答道:“甄秘書,快來罷,我給你把位子看守好了的。

    ”他說着話,已由洞子那端打着電筒照了過來。

    甄先生借了個光,手扶着人家肩膀,腿試探着擦入人家腿縫,擠着向前。

    劉科員立刻拉着他的手,拖進了人叢。

    甄子明感覺到身邊有個空隙,就挨着左右坐下的人,把身子塞下去坐着。

    洞子裡漆黑但聽到劉科員在附近發言道:“今天的警報,來得太早,洞子裡菜油燈、開水全沒有預備。

    大家原諒一點罷。

    ”洞子裡那頭也有人答話。

    立刻有人輕喝道:“别作聲,來了。

    ”同時,坐在洞子裡的人,也就一個挨着一個,向裡猛擠一擠。

    他們這機關,在重慶新市區的東角,有些地方,還是空曠着沒有人家的。

    兩個洞口都向着空曠的地方,外面的聲浪,還容易傳進。

    大家早就聽到“哄咚哄咚”幾陣巨響。

    在巨響前後,那飛機馬達聲,更是軋軋哄哄,響得天地相連,把人的耳朵和心髒,一齊帶進恐怖的環境中。

    甄先生是個晚年的人了,生平斯文一脈的,向不加入競争恐怖的場合。

    現時在這窄小的防空洞裡,聽到這壓迫人的聲浪,他也不說什麼,兩手扶了彎起來的大腿,俯着身子呆呆坐着,不說話,也不移動,靜默地像睡着了一樣。

    他自進洞以後,足有三四小時,就是這樣的。

    直到有人在洞口喊着,“挂休息球了。

    ”有人緩緩向外走着。

    甄子明覺得周身骨節酸痛,尤其是腰部,簡值伸不起來。

    他看到洞子裡的人差不多都走出去了,自己扶着洞子壁,也就緩緩地向洞子外面走了出來。

    到了洞口首先感到舒适的,就是鼻子呼吸不痛苦,周身的皮膚,都觸覺一陣清爽。

     甄先生看到工役們全是這樣忙亂,自己也沒了主意,隻好立刻到辦公室裡,把緊要文件和圖章,收在手皮包裡,鎖着門,趕快就向防空洞子裡走。

    他們這防空洞,就在機關所在地的樓下。

    這裡原是一座小山,樓房半鑿了山壁建築着,樓下便是半山麓。

    洞子門由山壁上鑿進去,逐步向下二十來級,再把洞身鑿平了,微彎着作個弧形,那端是另一個洞門,通到山外邊。

    雖然這山是風化石的底子,洞頂上約莫有十來丈高,大家認為保險。

    洞裡有電燈,這時電燈亮着照見攔着洞壁的木闆,撐着洞頂的木柱和柳條,一律是黃黃的顔色。

    這種顔色,好像是帶有幾分病态,在情緒不好的人看來,是可以讓人增加不快的。

    甄先生手上帶了個手電筒,照着走進洞子,看到除了機關的人已在像坐電車似的,在兩旁矮闆凳坐着之外,還有不少職員的眷屬,扶老攜幼夾在長凳上坐着。

    洞子是條長巷,兩旁對坐着人,中間膝蓋彎着對了膝蓋。

    也就隻許一個人經過,而這些眷屬們都是超過洞中名額加入的,各将自己帶的小凳或包裹,就在膝蓋對峙中心坐着。

    甄先生在人縫裡伸着腿,口裡不住說着謙遜的話。

    隻走了小半截洞子,電燈突然滅了。

    重慶防空的規矩,緊急警報五分鐘後就滅電燈,這是表示緊急警報已過五分鐘了。

    甄先生說了聲“糟糕”,隻好在人叢裡先呆站着。

    但他是這機關裡最高級的職員,他在洞子裡有個固定的位置,無論如何,管理洞子的負責人是不許别人占領的。

    這人是劉科員,準在洞中。

     同事們有先出洞子的,這時樓上、樓下跑個不歇,補足所需要的東西。

    甄子明對别的需要還則罷了,早上起來,既未漱口,又沒洗臉,這非常不習慣,眼睛和臉皮,都覺繃着很難受。

    自己先回卧室裡拿着洗臉盆,向廚下舀水。

    廚房門是開着了,卻見劉科員站在廚房門口,大聲叫道:“各位,不能打洗臉水了。

    現在廚房裡隻剩大半缸冷水,全機關四五十人,煮飯燒水全靠這個。

    自來水管子被炸斷了,沒有水來。

    非到晚上找不着人去挑江水,這半缸水是不能再動了。

    ”他是負着防空責任的人,他這樣不斷地喊着,大家倒不好意思去搶水,個個拿着空臉盆子回來。

    甄了明是高級職員,要作全體職員的表率,他更不便向廚房裡去,在半路上就折回來了。

    到了卧室裡,找着手巾,向臉上勉強揩抹幾下。

    無奈這是夏天,洗臉手巾挂在臉盆架子上過了夜,早是幹透了心,擦在臉上,非常不舒服,隻得罷了,提了桌上的茶壺,颠了兩下裡面倒還有半壺茶,這就斟上一杯,也不用牙膏了,将牙刷子蘸着冷茶,胡亂地在牙齒上淘刷了一陣。

    再含着茶咕嘟幾下,把茶吐了,就算漱了口。

    這就聽到有人叫道:“我們用電話問過了,第二批敵機快到了,大家先到洞門口等着罷,等球落下了再走,也許來不及。

    ”甄子明本來就是心慌,聽了叫喊聲,趕快鎖了房門就走。

    鎖了房門,将順手帶出來的東西拿起,這就不由得自己失笑起來,原來要帶的是皮包,這卻帶的是玻璃杯子和牙刷。

    于是重新開了房門,将皮包取出,順便将那半壺茶也帶着。

     又是半小時後,團丁在洞子口上,吹着很長一次口哨,這就是代替解除警報的響聲。

    大家悶得苦了,哄然着說了一聲:“好了,好了!”,大家全向洞外走來。

    那洞長卻不斷地在人叢中叫道:“不要擠,不要擠,不會有人把你們留在這裡的。

    ”甄子明本來生怕又被警報截住了,恨不得一口氣沖過洞去。

    但是這公共洞子裡的人,全守着秩序,自己是個客位,越是不好意思擠,直等着洞子裡走得稀松了,然後夾了那包袱卷兒,慢慢随在人後面走。

    到了洞外,見太陽光變成血紅色,照在面前山坡黃土紅石上,很是可怕。

    這第一是太陽已經偏西,落到山頭上了。

    第二是這前前後後,全是燒房子的煙火,向天上猛沖。

    偏西的那股煙霧,卻是黑雲頭子在堆寶塔。

    一團團的黑霧,隻管向上去堆疊着高升。

    太陽落在煙霧後面,隔了煙陣,透出一個大雞子黃樣的東西。

    面前有三股煙陣,都沖到幾十丈高。

    煙焰陣頭到了半空,慢慢地散開,彼此分布的煙網,在半空裡接近’就合流了。

    半空裡成了霧城。

    這樣的暑天,現在四面是火,好像煙糊氣味裡,帶有一股熱浪,隻管向人撲着。

    甄子明脫下了身上一件舊藍布大褂,作了個卷,塞在包袱裡。

    身上穿着白色變成了灰黑色的短褂褲,将腰帶緊了一緊。

    把秘書先生的身份,先且丢到一邊,把包袱卷扛在左肩上,手抓了包袱繩子,拔開腳步就跑。

    他選擇的這個方向,正是火焰燒得最猛烈的所在。

    越近前,煙糊氣越感到濃厚。

    這是沿江邊的一條馬路,救火的人正和出洞的難民在路上奔走。

     劉科員放的赈品,卻是很新鮮的,乃是每人兩個冷饅頭和一大塊冷大餅,另外是大黃瓜一枚,或小黃瓜兩枚。

    不用人說,大家就知道這黃瓜是當飲料用的。

    那喝過冷水的朋友,對黃瓜倒罷了。

    不曾喝水的人,對于這向來不大領教的生黃瓜,都當了寶物,個個掀起自己的衣襟,将黃瓜皮擦磨了,就當了漿瑤柱咀嚼着。

    甄子明是吃幹米粉充饑的,雖然喝了兩碗冷水,依然不能解渴。

    現在拿着黃瓜,也就不知不覺地送到口裡去咀嚼。

    這種東西,生在城市裡的南方人,實在很少吃過,現時嚼到嘴裡,甜津津的,涼飕飕的,非常受用。

    大家擡頭看見,那大半輪月亮,已經沉到西邊天腳下去了。

    東方的天氣,變作乳白色,空氣清涼,站在露天下的人,感到周身舒适。

    但擡頭看西南角的兩個警報台,全是挂着通紅的兩個大球。

    這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