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各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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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圍繞着這休息室的侍從們,全吓得心驚肉跳,面無人色,大家面面相觑,不能呼出一口氣來。

    等到主子坐到沙發椅子上去了,背靠了椅子背,伸長着兩腿,頭枕在椅子靠上,面孔向了天花闆,兀自喘着氣。

    其中一個階級比較高,而又相當親信的田副官,先屏息了氣,然後像生怕踩死螞蟻的樣子,輕輕地,慢慢地,跨着大步子,走到沙發面前,而且還鞠了個躬,低聲道:“黃茂清,他罪有應得。

    應當重重責罰。

    可是他這種人,怎值得完長親自動手責罵他?請完長息怒,交給衛士室裡去辦他就是了。

    ”方先生還是仰在沙發椅子上生氣,半閉着眼睛,不肯答話。

    這位田副官,看着主子的顔色,還不曾遷怒到他身上,這就靜靜站了一會,然後低聲下氣地道:“請示完長,怎樣辦理?”方先生将椅子邊上的手杖撈過來,重重地在樓闆上頓了幾下。

    因瞪了眼望着他道:“怎麼辦理?我們家還關着三個人呢,這能夠還耽誤嗎?清平世界,朗朗乾坤。

    把人老關在屋子裡,這算怎麼回事?”田副官低聲下氣地又道:“報告完長,他們似乎不肯随便就走出來。

    ”方先生又把手杖在樓闆上頓了兩下,因道:“難道我都像你們這樣糊塗?人家憑什麼讓你随便抓來,又随便放走?你把他們帶來見我。

    ”田副官問道:“請到小客廳裡?”方先生道:“為什麼小客廳裡?我們這裡處罰人的情形,還不能讓他們看到嗎?”田副官答應着“是”走開。

    方先生又叫道:“回來,要對人說請,不許說帶來。

    ” 田副官走到門口,複又轉身回來,向主人鞠躬答道:“是的,完長還有什麼吩咐的嗎?”方完長将手向他揮了兩下,并沒有作聲。

    田副官去了,方完長繼續向着老黃喝罵。

    約莫是十來分鐘,田副官大着步子,輕輕走進來,站定了輕聲報告着道:“三位先生來了。

    ”方完長向外看時,兩個穿中山服的訓導員,引着一個穿青色制服的學生走了進來。

    他們同時看到黃副官跪在門外的過道一邊,也平服了一半的氣,便都站在門口,向方先生鞠了個躬。

    方完長自知道是人家受了大屈,便半起着身,向他三人點了個頭道:“三位受屈了,這事雖不怪我,我卻不能不負責任,現在情虧禮補,我讓黃茂清送你們回校去。

    同時,也讓他向你們學校裡先生們道歉。

    你三位還有什麼意見嗎?”這其中的兩位訓導員,隻是點了頭行禮,不敢說什麼。

    陳鯉門是個學生,他不感到會受什麼政治壓力,便挺了一挺腰杆子,正着臉色道:“完長,我們不敢有什麼要求,不過請公館裡向地方上的治安機關通知一聲,我們這三人,決沒有漢奸嫌疑。

    ”方完長不由得笑了,搖搖頭道:“大用不着,漢奸這個帽子,豈是可以随便給人戴上的?哦!想起來了,這裡還來了一位地方紳士姓林的,也可以護送你們回去。

    ”田副官聽了這話,才向前一步,走到沙發旁邊,低聲問道:“可以讓那位林老頭子來見完長嗎?”他手摸着胖下巴,沉吟了一會,便點點頭。

      那位林老先生上得山來,忽然和黃副官失去了聯絡,正不知道怎樣是好,呆呆站在樓下走廊上,看到完長坐了滑竿,在一群護從中擁上了山來,自己既不能自我介紹,又沒有個介紹人,對了這裡的高貴主人翁,很是有點着慌。

    眼看到那滑竿一步一步擡近了面前,隻覺手腳無措,情不自禁地倒退了十幾步,退到房子的轉角地方去。

    後來聽到完長喝罵聲,見事不妙,就夾了長衫、帽子,要趕快跑。

    剛是下了幾層台階,田副官由後面追了來,伸手抓了他的手臂道:“哪裡去?”林老先生吓得周身一抖顫,衣服、帽子,全都落在地上。

    立刻捧了帽子,向他拱着手道:“我……我……我是黃副官叫我來作調人的,沒得我啥子事。

    ”田副官看他周身抖顫着,臉色發白,便笑道:“林老先生,你誤會了。

    你不認得我,我認得你,你是這地方上的紳糧,我也知道你是黃副官請你來的。

    ”林先生望了他道:“那就沒得我啥子事了。

    我可以走開嗎?”說着,彎腰下去撿衣服。

    田副官笑道:“當然沒有你的什麼事。

    你既來了,就請你稍微等一下,調人還是要請你作的。

    ”林先生道:“完長來了,還要我這種人作調人嗎?硬是笑人!撇脫一點。

    我還是走罷。

    ”說着,向田副官連連作了幾個揖。

    田副官嘻嘻笑道:“不要害怕,沒你什麼事,你不是老早想見見完長嗎?這是一個機會呀。

    ” 黃副官本不想說什麼話,可是到了林老先生都實行作調人的時候,這三位被拘留的嘉賓,依然沒有離開的表示,這讓他的責任,依然不能中止。

    反正跪也罰了,打也挨了,面子是丢盡了,還有什麼體面可顧的?于是把一口氣吞着,臉上放出笑容來,對那三位先生點了個頭,微彎着腰道:“三位先生,什麼話不用說,算我錯了,我向三位道歉。

    ”于是深深地向三位一鞠躬。

    這三人之中,算陳鯉門的委屈最深,而也算他的怨恨最大。

    本來看到黃副官,就要伸出手去,打他兩個耳光。

    這時,因他這樣客氣,卻無法随着再生氣,這就也給他點了個頭,因道:“不過,我們可以完結,我們學校是不是可以完結,這卻難說,那得煩你勞步一趟,送我們回學校去。

    學校不說什麼話了,算是你的責任已了。

    如其不然,我們自行回去,恐怕學校裡對我們群起而攻,我們會走不進大門。

    ”黃副官道:“這個不用三位費心,完長已吩咐了我送三位回學校。

    不過現在我是失敗了,我若跟三位去到學校,就是一個人,還請三位莫記前仇,保護一二。

    ”說着,他又是一個揖,他臉上的淚痕,本來就沒有幹。

    再加上一分為難的樣子,那臉子就太難看了。

    那位比較老實的訓導員,是個五十将近的人,鼻子下有些胡樁子,他微笑道:“這就對了,什麼話不用說,我們一塊兒走罷,我們都是讀書的人,不會給你太難堪的,你放心罷。

    ” 這樣,他就不能裝麻糊了,因問道:“擡的是黃副官嗎?”劉副官站住了腳,因向這裡點點頭道:“是的。

    唉!有什麼話說?”李南泉道:“你送他上山嗎?”劉副官道:“上次在我家裡吃飯,還是眼前的事。

    也就是自那晚起,還沒有經過我的門口,不想第二次經過我的門口,就是他躺在棺材裡了。

    交朋友一場,我也沒有什麼可以安慰他的,趕回家去,在院壩上給他來個路祭罷。

    ”李南泉道:“那末,我倒有些歉然,我沒有想到他的靈柩馬上由這裡經過,要不然,我也得買幾張紙錢在門口焚化一下。

    ”正說着,那擡棺材的人又吆喝着起來。

    劉副官将手舉着,打了個招呼,立刻走開了。

    李南泉呆呆地站在屋檐下,隻見那白木棺材,被十來個粗工擡着,吆喝了幾陣,搶着擡了過去。

    棺材看不見了,那吆喝的聲音,還陣陣不斷,由半空裡傳來。

    這聲音給人一個極不好的感覺。

    因為誰都知道這聲音是幹什麼的。

    他呆站了總有十來分鐘之久,不免歎着氣搖了幾搖頭。

    吳春圃教授左手提着一捆韭菜,右手提了幾個紙包兒,拖不動步子的樣子,由山路上緩緩地走了來,老遠便道:“站在這裡發呆幹什麼?是不是看到剛才黃副官那具棺材過去了,很有感慨。

    不過人生最後的歸宿,都是如此。

    人一躺到棺材裡去,也就任何事情可以不問,譬如這時候拉了空襲警報,就是不打算躲避,誰也得心裡動上一動。

    可是躺在棺材裡的老黃,他是得其所哉的了。

    ”說畢,哈哈大笑一陣。

     這晚上的戲,台上下的人,都十分安适地過去。

    散戲之時,李南泉為了避免出口的擁擠,故意和那位朋友,在戲座上多坐了幾分鐘,然後取出紙煙兩支,彼此分取了吸着。

    滿戲座的人都散空了,他才悠閑地起身,在座位中迂回了出去。

    這個戲館子的後台,是沒有後門的,伶人卸妝後也是和看戲的人一樣,由前台走出去。

    楊豔華今晚跪在台口上唱玉堂春大審的時候,就很清楚地看到李老師坐在第三排上。

    戲完了正洗臉,胡玉花悄悄地走了過來,向她低聲笑道:“快點收拾罷,李先生還沒有走呢,大概等着你有什麼話說吧?”楊豔華兩手托了那條濕手巾,很快跑到門簾子底下張望了一眼,果然李先生和一個人在第三排坐着抽紙煙。

    滿戲座的人全已起身向外,尤其是前幾排的人,都已退向後面,這裡隻有李先生和那朋友是坐着的。

    她笑着說:“一定有好消息告訴我們,我們快走罷。

    ”她說時,将手巾連連地擦着臉,也不再照鏡子,将披在身上的拷綢長衫,扣着紐袢,就向戲座上走了來。

    她們走來,李南泉是剛剛離開座位,楊豔華就在他身後輕輕地叫了一聲。

    李南泉回頭看時,見她臉上的胭脂,還沒有洗幹淨。

    尤其是嘴唇上的脂膏,化妝的時候,塗得太濃,這時并沒有洗去。

    她一笑,在紅嘴唇裡,露出兩排雪白牙齒,妩媚極了,李南泉便笑道:“楊小姐今晚的戲,自自在在地唱過,得意之至呀。

    ” 這麼一來,未免讓管事的大為失望,他将頭偏着,靠了肩膀,微笑道:“老先生一張都不肯銷我們的?”李南泉看到這老朽的情形,頗有點不服,有意刺激他一下,在身上掏出那疊零鈔票來。

    拿出了四張,立刻向桌子角上一扔,因笑道:“得!我們這窮書生幫你一個忙罷,劉老闆給我兩張票。

    ”劉管事倒沒有料到寶出冷門,便向他點了個頭,連聲道謝。

    這位林老先生看到之後,實在感覺到有點難為情,這就在他的衣袋内掏出幾張角票,沉着臉色道:“你就給我一張三等票罷。

    ”這位劉管事,雖然心裡十分不高興,可是這位林大爺是地面上的有名人物,也不願得罪他,便向他點了頭笑道:“老先生,對不住,我身上沒有帶得三等票,到了晚上,請你到戲院子票房裡去買罷。

    ”說完了,他自離開。

    林老先生見他不交出三等票來,倒反是紅了臉,惱羞成怒,便道:“沒得票還說啥子嘛?那不是空話?”說畢,氣鼓鼓地,把幾根短須撅起來。

    李南泉看他這情形,分明有些下不了台,這倒怪難為情的,代付了茶錢,悄悄就走了。

    他決定了暫不回家,避免太太的刺激,就接連走訪了幾位朋友。

    午、晚兩頓飯,全是叨擾了朋友,也就邀了請吃晚飯的主人,一同到戲院來看戲。

    當他走進戲座的時候,第一件事讓他感到不同的,就是有兩個警察站在戲館子門口把守,隻管在收票員身後,拿眼睛盯着人。

    他們老遠掏出戲票來,伸手交給收票員,挨門而進。

    原來每天橫着眼睛,歪着膀子向裡走的人,已經沒有了。

     走到了戲座上,向前後四周一看,劉副官這類朋友,都不在座。

    聽戲的人,全是些疏散下鄉來的公務人員和眷屬,平常本是“嗡隆嗡隆”說話聲音不斷,這時除了一部分小孩子、擠到台腳下去站着而外,一切都很合規矩,戲台上場門的門簾子,不時挑出一條縫,由門簾縫裡露出半張粉臉,雖然是半張粉臉,也可以遙遠地看出那臉上的笑容。

    李南泉認得出來,先兩回向外張望的是胡玉花,後兩回是楊豔華。

    同時,也能了解她們的用意,頭兩回是看到戲館子裡上了滿座,後兩回是偵察出來了,這批方公館的優待客人全部都沒到。

    他們沒有來還可以賣滿座,那就是掙錢的買賣。

    為了如此,戲台下的喊好聲,這晚特别減少,全晚統計起來,不滿十次。

    偏是戲台上的戲,卻唱得特别賣力。

    今天又是楊豔華全本《玉堂春》。

    《女起解》一出,由胡玉花接力。

    當蘇三唱着出台的時候,解差崇公道向她道:“蘇三,你大喜哪。

    ”蘇三道:“喜從何來呀?”崇公道笑道:“你那塊蘑菇今天死了,命裡的魔星沒有了,你出了頭下,豈不是一喜嗎?”他抓的這個哏雖然知道的人不大普遍,可是方公館最近鬧的這件事,公教人員也有一部分耳有所聞,因之,經他一說,反是證明了消息的确實性,前前後後,就很有些人哄然笑着,鼓了一陣掌,李南泉倒是為這個小醜擔上了心:他還不夠這資格打死老虎,恐怕他要種下仇恨了。

    可是在台上的蘇三,卻是真正地感到大喜,禁不住嫣然一笑。

     說着話,他端起茶碗來要喝。

    提到這句話,他又放下碗來,挺着腰杆子,在臉上表現出得意的樣子來。

    李南泉笑道:“将來競選什麼參議員、民衆代表之類,保險你沒有問題。

    ”他将一隻沒有受傷的手,摸了幾下胡子,又一晃着腦袋道:“那還用說?不用說方完長是我的朋友,就說是方完長公館裡那些先生們和我有交情罷,我的面子,也很不小,無論投啥子票,也應該投我一張。

    ”他說的這些話,都是聲音十分高朗的,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