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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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葦能扶着牆壁磕磕絆絆地走幾步路了。

    每當他能多走幾步而不至于摔倒時,他就得意洋洋地别過頭來沖我們咿哇叫着,仿佛在歡呼他的勝利。

    而當他不慎搖晃着跌倒時,這小男子漢一點也沒有英雄氣概,他會馬上撇着嘴放聲大哭,直到大人把他扶起為止。

    過了春節,天氣一天天轉暖,不知不覺之中,大地上封存的積雪開始消融,一些小巷子就泥濘不堪了。

    天色轉藍,雲彩也開始潔白地呈現,樹木的枝條變得舒展柔軟,總之春天正在無聲地來臨。

     林阿姨在一個春光明媚的周末從家裡帶回了桑桑的死訊。

    她回去取換季的衣服,發現郵筒裡有一封來自美國的信。

    林阿姨一看陌生的字體便明白是有人在報告桑桑的死訊了。

    她戰戰兢兢地打開信,是桑桑的一位華人朋友寫來的,她告知桑桑死于一個禮拜日的傍晚,死時極其平靜,臉上還挂着笑意。

    現在桑桑已經被安葬了。

    她死前唯一的心願就是喝一大口甘美的紅葡萄酒,結果她如願以償了。

     “臨死還惡習不改,還要喝酒!”林阿姨顫抖地說。

     “她沒有給你留下任何遺言?”我問。

     “沒有。

    ”林阿姨說,“她隻是托她的朋友告訴我她的死訊,她連一個字都不給我留。

    ” “桑桑是很徹底的人。

    ”我說,“她大概是不想讓你為她難過。

    ” “她死了對她也許是一件幸福的事。

    ”林阿姨緩緩地說,“在這個世界上我就無牽無挂了。

    ” “别這麼說,林阿姨。

    ”我說,“還有蘆葦呢。

    從今以後,你就是我們家的一員了。

    ” 林阿姨沒有說什麼,她轉身進了廚房。

    我悄悄地跟過去,發現她一邊給蘆葦沏奶一邊悄悄垂淚。

     “等于偉忙過這一段,天氣轉暖了,我們一起到魚塔鎮的原野上寫生。

    ”我說,“我們還帶上蘆葦。

    ” 她在點頭的一瞬我的眼前忽然現出一朵蒼老的浮雲,那是林阿姨滿頭灰白的頭發,我是第一次感覺到她的衰老。

     四月末的一個禮拜日,天清氣朗,我們一大早就驅車從城裡出發了。

    林阿姨抱着蘆葦,蘆葦的懷中則抱着牧羊人為他做的木頭熊。

    蘆葦穿着一套雪白的毛衣毛褲,神情活潑,像隻淘氣的小羊羔。

     出城以後太陽升得高了一些,雪亮的陽光照耀着起伏的原野,由于百草萌發,那種生機勃勃廣闊的綠色格外令人賞心悅目。

    我不由哼起了一首美國鄉村歌曲《昔日重來》。

    這首充滿傷感懷舊情緒的歌常常把我打動。

    它的歌唱者卡倫·卡彭特就是那個因為得了厭食症而離去的天才歌唱家。

    唱完歌,我蓦然想起了牧羊人,我們已有一個多月沒來魚塔鎮了,不知他的女兒的病怎樣了? “也許已經好了。

    ”于偉試圖打消我的擔憂,“說不定一會便能見到羊群、牧羊人和他的女兒。

    ” “但願如此。

    ”我說。

     蘆葦因為在居室裡蜷縮了一冬,所以他坐在車裡望着車窗外不停變幻的景色興奮得咿呀亂叫,活潑得像隻兔子。

    他已經長了四顆雪亮的白牙,他能喝粥和吃魚片了。

    他的頭發在二月二被剪了之後,的确再發出的頭發就密實和黑亮了許多。

    他在林阿姨懷中蹦跳着,林阿姨将雙手捺在他的腋下,由着他蹦跳歡叫。

     春忙時節了。

    魚塔鎮卻沒有播種的迹象。

    我們進入小鎮時感覺到的是無與倫比的寂靜。

    炊煙疏淡,少見人影,隻有一些窗前經冬而變得發脆破爛的塑料布在春風中飄動着。

     “農民不在地裡,而在屋裡貓着,還能富起來嗎?”林阿姨說。

     我覺得心情有些壓抑。

    魚塔鎮頹敗的氣象與周圍滾滾而來的春色是那麼不諧調。

     我們經過老羊倌的家門口一直把車開到原野上。

     春天的原野袒露在我們面前。

    我們三個大人都為它的美而震撼得說不出話來,隻有蘆葦一下了車踏上毛茸茸的草地,便扯着林阿姨的手叫個不休。

    草已經長出一寸多高了,最早知春的小黃花已經點點簇簇地綻開了。

    遠方靠近江水的那一側,羊群在緩緩移動,它們的毛發一定幹淨了許多,因為它們是雪白的羊群了。

    隻是沒有看到牧羊人的影子,這使我有些失落和擔憂。

     “看來他的女兒還沒有好。

    ”我對于偉說。

     “也許好了。

    ”于偉安慰我,“今天他遇到了别的事情,所以就沒有來。

    ” 羊群在初春的原野上像朵巨大的雲彩優雅地拂動着。

     林阿姨神色分外開朗,當她發現蘆葦因為急着朝前走而摔倒在地做出要哭的樣子時,她并不像以往一樣迅疾地扶他,而是也“唉喲”一聲故意摔倒在地,并且“哎喲”叫着,做出痛苦不已的表情,蘆葦便忘卻了自己的處境,咯咯地嬉笑起來。

     我們關照林阿姨讓她先帶着蘆葦在這玩,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牧羊人的近況,于偉陪我返回魚塔鎮的老羊倌家。

     老人的孫媳婦正領着孩子在園子裡翻地,見了我們熱情地打招呼,并且将我們迎進屋裡端水遞煙。

     老羊倌穿上了夾襖,正盤腿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抽煙。

    他邊抽邊咬着,他抱怨他的氣管炎犯了。

     “那就少抽兩袋煙。

    ”于偉說。

     老人一撇嘴,咽了口唾沫:“犯了瘾就忍不住。

    ” “這跟賭錢是一回事。

    ”我開了句玩笑。

    老人一抖肩膀,沒有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