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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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文章發表出來,怎樣才能知道老十對這篇文章的反應呢? 心事重重的他發現一隻誤闖進地鐵站的鴿子,怎麼也找不到出口。

    鴿子一會兒飛進隧道,消失在不确定的黑暗處,過了一會兒又突然飛出隧道,穿過站台,身上沾滿了泥灰,比先前更絕望。

    一雙翅膀失去了平衡與準頭,隻能瘋狂地拍打,響起巨大的回音。

    董丹看着鴿子,感覺于心不忍。

    對一隻鴿子來說,這恐怕是最恐怖的夢魇了,一次次重複同樣的路徑,仿佛是一個沖不破的魔咒,不停在一個黑暗神秘的軌道上循環。

    它越是想要逃脫,結果陷得越深。

    它又一次往隧道裡飛沖去,整個身子歪斜着。

    它将繼續地飛,直到精疲力竭,墜地而死。

     為了讓自己分心,他把那一篇陳洋專訪的校稿掏了出來。

    他靠着一根柱子,在花崗岩地闆上坐下,開始閱讀。

    車來了,他上了車,繼續讀着。

    老十又被推入舞台的黑暗背景。

    董丹發現高興的文筆确實很好,深入又恢諧,呈現了—個偉大藝術家可愛的缺點以及外人無法欣賞的過人之處。

    就當地鐵快要接近他的目的地時,董丹讀到了最後—段,吓了一跳。

     這段說陳洋有些忘年交,他們的父親都是權貴之士,必然會幫助他解決這一次的司法難題。

    由于稅法對許多中國人民來講,還是一個新規定,因此可以辯稱老藝術家之所以惹上麻煩是無心之過,而非蓄意犯罪。

    憑他那些有勢力的朋友相助,為這一樁訴訟翻案應該是易如反掌。

    在中國,每件事情都可以有不同的诠釋,而且要看誰作诠釋。

     董丹到站下了車,一邊登雲梯似地攀登地鐵出口的階梯,一邊開始撥電話。

    等高興那頭接起,他這裡已經上氣不接下氣。

     “怎麼啦?”她的聲音懶懶的。

    背景喧嘩聲大作。

     他不停喘氣,猛吞了幾下口水。

    “你……你怎麼能這麼寫!” “什麼不能這麼寫?” “你不能出賣他!” “你在說什麼呢?” “你把陳洋那篇文章的最後一段給我拿掉。

    ” “誰說的?” “你利用我。

    我告訴你陳洋接了某某大官的電話,然後他們在電話上商量稅的事兒。

    我當時挺高興的,覺得有人能夠幫老頭一把……” “我也很高興啊。

    ” “我以為那個高幹兒子一幫忙,他隻要付一筆罰金就可以從這場官司中脫身了。

    ” “對呀。

    ” “你怎麼把我一不留神偷聽到的話給寫進去呢?” “你早幹嘛去了?有什麼事你不想讓我寫出來,在我動筆前你就該打招呼啊。

    ” “你讓我成什麼人了?成了那種我自個兒最想幹掉的人!” “我問你,陳洋打電話的時候,有意回避你了嗎?” “沒有!他相信我啊……” “所以你告訴我的事并不是偷聽來的。

    ” “你必須删掉它。

    ”董丹說。

    他火冒三丈,濃密的頭發下,汗珠一顆顆滲透了出來。

     “來不及了,明天一早就出報了。

    ”她的語氣就像是一個巫婆,對被她施了法的人炫耀她的勝利。

     “那你就那篇文章給我撤回來!” “給你撤回來?”她的聲音中開始出現恫吓。

     “對。

    ” “那你倒說說看,如果我不撤,你想怎麼着?”她發起狠來。

     “一般情況下我不會對女人動手。

    不過那隻是一般情況。

    ”他說。

    他很高興他又流露出已經被他壓抑了很久的流氓本性。

     “既然要攤牌,那我也告訴你,你那篇《白家村尋常的一天》早就從下一期的《中國農民月刊》裡給抽掉了。

    換句話說,那篇文章已經被查禁了,不得刊登。

    我不忍心把這件事告訴你。

    我本來想,等我找到别的刊物把它刊登出去,再讓你知道。

    不過,那得看你對我夠不夠好。

    ” 董丹站在冷風呼呼的夜裡,看着郊區新樓盤的幢幢陰影。

    他已經告訴了白大叔,文章下個禮拜就會登出來。

    他閉上眼,又看見了白大叔的笑容——被血肉模糊的妝弄得慘不忍睹的老臉上,堆出的感恩戴德的笑容。

     “我會想辦法讓那篇文章發表,我會去找一些地方刊物。

    有些時候,那些刊物才有膽量曝光這類事情。

    過去有不少争議性事件就是被這些刊物首先披露的。

    有的時候它們會被政府查禁,可是沒多久又會另起爐竈。

    再出現的時候,它們一定會成為國内最炙手可熱的雜志。

    ” 董丹什麼話都沒說。

    白大叔一直在賣血,他一直在期待有人能夠成為他們這些沉默的村民的喉舌。

    他扮演屍體,趴在秋天濕冷的地上,一趴就是幾個小時,或是讓人對他拳打腳踢,為的就是有一天能看到這篇文章被發表,那麼為劉大叔複仇就有望。

     “如果你需要我幫忙,首先你得先幫我。

    ”高興說。

    她一個人說個沒完,董丹的心裡隻想着白大叔。

    “别人怎麼會知道你是我情報的來源?他們不會發現的,陳洋也不會懷疑你。

    他身邊有這麼多人,其中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偷聽了他的談話。

    ” “這太不地道,知道嗎?我真覺得這太不地道了。

    ” “我知道。

    但是我們是在為人類文明作貢獻,職業道德的小瑕疵不算什麼。

    ” 董丹感覺仿佛有一大塊已經腐爛的食物硬塞進了他的喉嚨裡。

    他說:“那随你便吧。

    ”然後挂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