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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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面的百年翠柏亭亭如蓋,磚鋪的地上一塵不染,柱子房梁油滑光亮,也與十多年前一模一樣。

    荒年席卷過的破落已無從辨認,那雜草叢生,蛛網懸挂的光景,隻在柳生記憶中依稀顯示了一下。

    柳生解開包袱,故伎重演,取出紙墨硯筆,寫幾張字,畫幾幅花卉,然後貼在牆上,賣于過往路人。

    一時間竟圍上來不少人。

    雖說瞧的多,買的少,可也不過片刻功夫,那些字畫也就全被買去,柳生得了幾吊錢後心滿意足,放入包袱,緩步離去。

     不知不覺,柳生來到那曾是深宅大院,後又是斷井頹垣處。

    走到近旁,柳生不覺大吃一驚。

    斷井頹垣已無處可尋,一片空地也無蹤迹。

    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座氣派異常的深宅大院。

     柳生看得目瞪口呆,疑心此景不過是虛幻的展示。

    然而凝視良久,眼前的深宅大院并未消去,倒是越發實在起來。

    隻見朱紅大門緊閉,裡面飛檐重疊,鳥來鳥往,樹木雖不是參天,可也有些粗壯。

    再看門前兩座石獅,均是兇狠的模樣。

    柳生走将過去,伸手觸摸了一下石獅,覺得冰涼而且堅硬。

    柳生才敢确定眼前的景物并不虛幻。

     他沿着院牆之外的長道慢慢行走過去。

    行不多遠,便見到偏門。

    偏門也是緊閉,卻聽得一些院内的嬉鬧之聲。

    柳生站立一會,又走動起來。

     不久來到後門外,後門敞着,與十多年前一般敞着,隻是不見家人走出。

    柳生從後門進得後花園。

    隻見水閣涼亭,樓台小榭,假山石屏,甚是精緻。

    中間兩口池塘,均一半被荷葉所遮,兩池相連處有一拱小橋。

    橋上是一涼亭,池旁也有一涼亭,兩側是兩棵極大的楓樹。

    後花園的布置與十多年前稍有不同,然而楓樹卻正是十多年前所見的楓樹。

    楓樹幾經災難,卻是容貌如故。

    再看涼亭,亭内置瓷墩四個,有石屏立于後。

    屏後是翠竹數百杆,翠竹後面是朱紅的欄杆,欄杆後面花卉無數。

    有盛開的桃花、杏花、梨花,有不曾盛開的海棠、蘭、菊花。

     柳生止住腳步,擡頭仰視,居然又見繡樓,再環顧左右,居然與他首次赴京一模一樣。

    繡樓窗戶四敞,風從那邊吹來,穿樓而過,來到柳生跟前。

    柳生嗅得一陣陣襲人的香氣,不由飄飄然起來,沉浸到與小姐繡樓相會的美景中去。

    全然不覺這是往事,仿佛正在進行之中。

     柳生覺得小姐的吟哦之聲就将飄拂而來。

    這麼想着,果然聽得那奇妙的聲音從窗口飄飄而出。

    又四散開去,然後如細雨一般紛紛揚揚降落下來。

    那聲音點點滴滴如珠玑落盤,細細長長如水流潺潺。

    仔細分辨,才聽出并非吟哦之聲,而是瑤琴之音。

    然而這瑤琴之音竟與小姐的吟哦之聲毫無二緻。

    柳生凝神細聽,不知不覺彙入進去。

    十多年間的曲折已經化為煙塵消去,柳生再度伫立繡樓之下,似乎是首次經曆這良辰美景。

    雖然他依稀推斷出接下去所要出現的情形,可這并未将他喚醒,他已将昔日與今的經曆合二為一。

     柳生思量着丫環該在窗口出現時,一個丫環模樣的女子果然出現在窗口,她怒目圓睜,說道: "快些離去。

    " 柳生不由微微一笑,眼前的情景正是意料之中。

    丫環嚷了一聲後,也就離開了窗口。

    柳生知道片刻後,她将再次怒目圓睜地出現在窗口。

     瑤琴之音并未斷去,故而小姐的吟哦之聲仍在繼續。

    那聲音時而悠揚,時而遲緩。

    小姐莫非正被相思所累? 丫環又來到窗口: "還不離去?" 柳生仍是微微一笑,柳生的笑容使丫環不敢在窗前久立。

     丫環離去後,瑤琴之音戛然而止。

    然後柳生聽得繡樓裡走動的聲響,重一點的聲響該是丫環的,而輕一點的必是小姐在走動。

     柳生覺得暮色開始沉重起來,也許片刻功夫黑夜就将覆蓋下來,雨也将來到。

    雨一旦沙沙來到,樓上的窗戶就會關閉,燭光将透過窗紙漏出幾點絲來,在一片風雨之中,那窗戶會重新開啟,小姐将和丫環雙雙出現在窗口。

    然後有一根繩子扭動而下,于是柳生攀繩而上,在繡樓裡與小姐相會。

    小姐朝外屋走去時像一條白色的魚兒一般妩媚。

    不久之後,小姐又來到柳生身旁,倆人執手相看,千言萬語卻化為一片無聲無息。

    後來柳生又攀繩而下,離去繡樓,踏上大道。

    數月後柳生落榜歸來,再來此處,卻又是一片斷井頹垣。

     斷井頹垣的突然出現,使柳生一陣驚慌。

    正是此刻,繡樓上一盆涼水朝柳生劈頭蓋腦而來,柳生才蓦然驚醒。

    環顧四周,陽光明媚,方知剛才的情景隻是白日一夢。

    而那一盆涼水十分真實,柳生渾身滴水,再看繡樓窗口,并無人影,卻聽得裡面竊竊私笑聲。

    少頃,那丫環來到窗口,怒喝: "再不離去,可要去喚人來了。

    " 剛才的美景化成一股白煙消去,柳生不禁惆怅起來。

    繡樓依舊,可小姐易人。

    他歎息一聲轉身離去。

    走到院外,再度環顧這深宅大院,才知此非昔日的深宅大院。

    行走間,柳生從包袱裡取出當初小姐臨别所贈的一縷黑發,仔細端詳,小姐生前的許多好處便曆曆在目。

    柳生不覺淚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