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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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小姐杏眼圓睜,可她并未認出柳生。

    顯示在她眼中的隻是一個陌生的男子,她用殘留的聲音求他一刀把她了結。

     任憑柳生百般呼喚,小姐總是無法相認。

    在一片無可奈何與心如刀割裡,柳生蓦然想起當初小姐臨别所贈的一縷頭發,便從包袱中取出,捧到小姐眼前。

    半晌,小姐圓睜的杏眼眨了一下,呻吟聲戛然終止。

    柳生看到小姐眼中出現了閃閃淚光,卻沒看到小姐的手正朝他摸索過來。

     小姐用最後的聲音求柳生将她那條腿贖回,她才可完整死去。

    又求他一刀了結自己。

    小姐說畢,十分安然地望着柳生,仿佛她已心滿意足。

    在這臨終之時,居然能與柳生重逢,她也就别無他求。

     柳生站立起來,走出屋門,走入酒店的廚房。

    此刻一個家人正在割小姐斷腿上的肉。

    那條腿已被割得支離破碎。

    柳生一把推開家人,從包袱裡掏出所有銀子扔在竈台上。

    這些銀子便是三年前小姐繡樓所贈銀子的剩餘。

    柳生捧起斷腿時,同時看到案上擺着一把利刀。

    昨日在城中菜人市場,所見婦人一刀刺死其幼女的情景複又出現。

    柳生遲疑片刻,便毅然拿起了利刀。

     柳生重新來到小姐身旁,小姐不再呻吟,她幽幽地望着柳生,這正是柳生想象中小姐伫立窗前的目光。

    見柳生捧着腿進來,小姐的嘴張了張,卻沒有聲音。

    小姐的聲音已先自死去了。

     柳生将腿放在小姐斷腿處,見小姐微微一笑。

    小姐看了看他手中的利刀,又看了看柳生。

    小姐所期待的,柳生自然明白。

     小姐雖不再呻吟,卻因為難忍的疼痛,她的臉越發扭曲。

     柳生無力繼續目睹這臉上的凄慘,他不由閉上雙眼。

    半晌,他才向小姐胸口摸索過去,觸摸到了微弱的心跳,他似乎覺得是手指在微微跳動。

    片刻後他的手移開去,另一隻手舉起利刀猛刺下去。

    下面的軀體猛地收起,柳生凝住不動,感覺着軀體慢慢松懈開來。

    待下面的軀體不再動彈,柳生開始顫抖不已。

     良久,柳生才睜開雙眼,小姐的眼睛已經閉上,臉也不再扭曲,其神色十分安詳。

     柳生蹲在小姐身旁,神色恍惚。

    無數往事如煙般彌漫而來,又随即四散開去。

    一會是眼花缭亂的後花園景緻,一會是雲霞翠柱的繡樓,到頭來卻是一片空空,一派茫茫。

     然後柳生抱起小姐,斷腿在手臂上彎曲晃蕩,他全然不覺。

    走出屠屋,行至店堂,也不見那商人正如何興緻勃勃啃吃小姐腿肉。

    他步出酒店踏上黃色大道。

    極目遠望,四野裡均為黃色所蓋。

    在這陽春時節竟望不到一點綠色,又如何能見姹紫嫣紅的鮮豔景緻呢? 柳生朝前緩步行走,不時低頭俯看小姐,小姐倒是一副了卻了心願的平和模樣。

    而柳生卻是魂已斷去,空有夢相伴随。

     走不多遠,柳生來到一河流旁。

    河兩岸是一片荒涼,幾棵枯萎的柳樹狀若屍骨。

    河床裡尚遺留一些水,水雖然混濁,卻還在流動,竟也有些潺潺之聲。

    柳生将小姐放在水旁,自己也坐落下去。

     再端詳起小姐來。

    身子上有許多血迹,還有許多污泥。

    柳生便解開小姐身子上的褴褛衣衫,聽得一聲聲衣衫撕裂的聲響。

    少頃,小姐身子清清白白地顯露出來。

    柳生用河中之水細心洗去小姐身上的血迹和污泥。

    洗至斷腿,斷腿千瘡百孔,慘不忍睹。

    柳生不由閉上雙眼,在昨日城中菜人市場所見的情景複現裡,他将斷腿移開。

     重新睜開眼來,腿斷處躍入眼簾。

    斧子亂剁一陣的痕迹留在這裡,如同亂砍之後的樹樁。

    腿斷處的皮肉七零八落地互相牽挂在一起,一片稀爛。

    手指觸摸其間,零亂的皮肉柔軟無比,而斷骨的鋒利則使手指一陣驚慌失措。

    柳生凝視很久,那一片斷井頹垣仿佛依稀出現了。

     不久胸口的一攤血迹來到。

    柳生仔細洗去血迹,被利刀捅過的創口皮肉四翻,裡面依然通紅,恰似一朵盛開的桃花。

     想到創口是自己所刺,柳生不覺一陣顫抖。

    三年積累的思念,到頭來化為一刀刺下。

    柳生真不敢相信如此的事實。

     将小姐擦淨之後,柳生再次細細端詳。

    小姐仰躺在地,肌膚如冰之清,如玉之潤。

    小姐是雖死猶生。

    而柳生坐在一旁,卻是茫茫無知無覺,雖生猶死。

     然後柳生從包袱裡取出自己換洗的衣衫,給小姐套上。

    小姐身着寬大的衣衫,看去十分嬌小。

    這情形使柳生淚如雨下。

     柳生在近旁用手指挖出一個坑。

    又折了許多枯樹枝填在坑底和兩側,再将小姐放入。

    然後在小姐身上蓋滿樹枝。

    小姐便躲藏起來,可又隐約能見。

    柳生将土蓋上去,築起一座墳冢,又在墳上灑了些許河中之水。

     而後便是在墳前端坐,腦中卻是空空無物。

    直到一輪寒月升空,柳生才醒悟過來。

    見月光照在墳中反射出許多熒熒之光。

    柳生聽得河水潺潺流動,心想小姐或許也能聽到,若小姐也能聽到便不會寂寞難忍。

     這麼想着,柳生站立起來,踏上了月色溶溶的大道,在萬籁俱滅的夜色裡往前行走。

    在離小姐逐漸遠去的時刻裡,柳生心中空空蕩蕩,他隻聽到包袱裡筆杆敲打硯台的孤單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