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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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學有一個小小的問題。這個問題雖然小,其實是很嚴重的。任何一個先進國家的文字和言語,固然都有相當的區别,但是書本上寫着的文字,讀出來是可以懂得的。隻有在中國,“國語的文學”口号叫了十二年,而這些“國語文學”的作品,卻極大多數是可以看而不可以讀的。可以說是過渡時期的現象,但是,這過渡過到什麼時候才了?

    中國的象形文字,使古文的腔調完全和言語脫離。象形字是野蠻人的把戲。他們總算從結繩而治的程度進了一步,會畫畫了。結繩時期的每個結,固然不發生讀音的問題,野蠻人看着每一個結,隻有他們自己“肚裡有數”:懂得這是記的什麼事。而象形文字的初期,其實也是這種情形。每一個字的形體有作用,而讀音卻仍舊隻有附帶的作用。看着字形可以懂得,至于讀着懂不懂,那就不管的了。中國古文的讀法,因此隻是讀的人自己懂得的念咒,而中國文字的形體(象形,半象形,猜謎子的會意,夾二纏的假借)也簡直等于畫符。兩千多年中國紳士的畫符念咒,保持象形文字,壟斷着智識,這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絕妙工具。

    古文的這種“流風餘韻”,現在還保存在新文學裡面。這樣,大多數的作品,都是可看不可讀的。

    但是我們應當知道:中國曆史上假使還有一些文學,那麼,恰好都是給民衆聽的作品裡流傳發展出來的。敦煌發見的唐五代俗文學是講佛經講故事的紀錄,宋人平話和明朝的說書等等,都是章回小說的祖宗。而現在的新式小說,據說是白話,其實大半是聽不懂的鬼話。這些作品的祖宗顯然是古文而不是“平話”。這樣是不能夠創造出文學的言語的。自然,用這種文字,也可以做出内容很好的作品來。可是詩古文詞裡面,未始沒有這樣好的東西,隻是這些東西,隻能夠給看得懂的人消遣消遣。隻看不聽,隻看不讀——所能夠造出來的:不是文學的言語,而是啞巴的言語;這種文學也隻是啞巴的文學。

    其實,新式白話能不能夠成功一種聽得懂的言語呢?這絕對是可能的。科學的,政治的,文學的演講裡面,一樣用着“新名詞”,一樣用着新的句法。因此,新文學界必須發起一種朗誦運動。朗誦之中能夠聽得懂的,方才是通順的中國現代文寫的作品!此外……中國雖然沒有所謂“文學的咖啡館”,可是,有的是茶館,固然那是很肮髒的。然而茶館裡朗誦的作品,才是民衆的文藝。這種“茶館文學”總比啞巴文學好些一因為啞巴文學盡讓《三笑姻緣》之類占着茶館。

    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