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鷹的朋友”的真正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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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衛而成“連”,這個領袖人物自然是非同小可的大人物了!他閑閑地道:“我以為你這樣身分的人,是不能和外人接觸的!” 柳絮苦笑:“本來是,但因為我雙目已盲,所以組織對我的控制,也不是那麼嚴。

    ” 原振俠“嗯”了一聲,柳絮繼續道:“那個連長……那個連長……” 她說了兩遍,神情也是異特,原振俠鑒貌辨色,自然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他心想,在這樣環境下長大的一個有着特殊藝術才能的盲女,和一個必然是極忠于領袖的軍人,雙方之間,如果有了戀情,那是十分動人的情景。

     柳絮在沉默了好一會之後,才道:“我兩人之間的感情,漸漸增進,我故意拖延替領袖塑像的時間,聲稱要為領袖塑造出一座本世紀最偉大的塑像來,把領袖偉大的人格,偉大的專業成就,充分表現出來!” 原振俠感歎:“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領袖自然是十分高興了!” 柳絮道:“是,領袖曾輕拍我的頭,說我是『組織』的好『女兒』……他卻不知道,我對組織的厭惡,自從毒盲了自己的眼睛之後,與日倍增,已到了全然無可忍受的地步了,可是這種怨恨的情緒,又不能有一絲一毫的表露,不然,就成了叛徒!” 她在說到“叛徒”這個詞的時候,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顫,急急喝了一口酒。

     原振俠也陡然吸了一口氣,他知道,全世界對“叛徒”都不會原諒,但論到對付叛徒手段之殘酷,柳絮所屬的這個組織,自然可說是世界之最了! 柳絮續道:“領袖很忙,往往我一早去了,做好了準備功夫,領袖要到晚上才出現一會,所以,我和連長接觸的機會,越來越多,我相信連長……愛上了我,他有一天竟然問:如果我向組織申請,要和你結婚,你想組織會不會批準?” (接下來的一段,是柳絮向原振俠說的連長和她讨論婚事的對話——對原振俠來說,或是對所有的自由人來說,結婚而需要“組織批準”,那是十分難以想像的事。

    但是在那個環境之中,任何行動,都要“批準”!) (而這一段對話,對後來柳絮的行動,又有決定性的作用,所以有必要聽一聽。

    ) 連長當然是鼓足了勇氣才提出來的,當時,他握住了柳絮的手,隻有他和她在一起——身旁有人的話,他怎敢碰她的手? 他說出了那句話,他的身子在發抖,他是一個身高一百八十四公分,壯健如牛的青年人,可是這時,他的身子在發抖,可見他心情之緊張。

     經過若幹日子的相處,經過由指尖的輕觸到互握手,經過四片灼熱嘴唇的輕吻,聽到過他寬闊的胸膛之中,一顆熾熱的心的狂跳,柳絮知道,連長遲早會提出這樣的一句話來的。

     而為了應付連長的這句話,柳絮也早就想好了對策,她的聲音十分低:“組織絕不會批準!” 連長大口喘着氣:“為什麼?你能替領袖塑像,一定是組織信任的人,我能擔當警衛連長,也是組織絕對信任的,為什麼我們不能結婚?” 柳絮用她輕柔的手指,在他的臉上輕輕撫摸着,忽然顧左右而言他:“你的臉型,輪廓分明,我會替你塑像,那一定是用人塑像的典範!” 連長用力握住了柳絮的手,氣喘得更急:“我不要你為我塑像,要你為我……生兒子!” 柳絮看不到連長的臉,為了說出這句話來而憋得通紅,可是她卻可以感到,他的臉燙得驚人。

    柳絮道:“組織不會批準的,你不知道我的身分!” 連長陡然提高了聲音:“我知道!我聽領袖說過,你是那批自一出娘胎就受特殊訓練的女孩子中的一個,如果不是你盲了,你會是所有人之中,最出色的一個,比其餘的都出色!” 柳絮呆了片刻:“既然你知道了,你想,組織會批準嗎?唉!” 她長歎一聲,連長自然也知道柳絮的話是對的,他難過得不知怎麼才好,而這時,柳絮又柔聲道:“其實,我是多麼希望成為你的妻子,受你的保護,和你一起生活,我不要組織給我的少将軍銜,不要有種種特權,隻想做一個好男人的妻子,平平淡淡的生活,為他生兒育女,全心全意愛他……”(當原振俠聽柳絮說到這裡的時候,他悶哼了一聲:“你在煽動這個軍人的情緒!為什麼?是不是你想要利用他?”) (柳絮的回答直接之極:“當然是,不然,你以為我怎麼能和你在這裡相聚?”) (原振俠長歎一聲,第一個念頭是:這确然是一個可怕之極的女人!) (然而,原振俠第二個念頭卻是:這可怕的女人,為什麼向我坦白這一切呢?) (原振俠當然沒有忘記那神秘人的警告,可是他的思緒,也一片惘然。

    ) 連長在聽柳絮這一番訴說心中衷情的時候,咬緊了牙關,緊握的手,幾乎沒把柳絮的手握碎,等她說完,連長的情緒,已被煽動到了狂熱的地步,他陡然一用力,把柳絮拉進了自己的懷中,緊緊擁着,重複地說着:“組織要是不準,我就複員,組織要是不準,我就複員!” 警衛連長自然知道自己這份軍職,是何等前途無量——近衛部隊的兵,是從别的部隊中挑出來的連長或副連長,他這個連長,現在的軍銜也是少将,這是組織和領袖對他的信任,可是他居然說出了要複員,回鄉去當農民,誰都知道當農民的生活,是如何艱苦,全世界一百七十多個國家之中,生活水準之低,排名在一百三十名之後。

     柳絮把自己柔軟的身體盡量貼緊他,那更令得這個為組織領袖所信任的警衛連長,熱血沸騰。

     柳絮道:“你可以複員……雖然困難,你還有可能複員。

    我卻是絕無複員的可能!組織早就說明,我的身體,屬于組織,絕不能自己作主!除非……除非……” 連長把柳絮的身體抱得更緊,急急地問:“除非怎樣?說,除非怎樣?” 柳絮一上來就把話說死了,忽然又來了一個轉折,這等于是叫連長在一片漆黑之中,看到了一線光明,怎能不心急地詢問? 到這時候,警衛連長的情緒,已經完全被柳絮所控制了! 自然,一來,這是由于兩者之間,論智慧,柳絮高過對方不知多少。

     二來,對領袖和組織的忠誠,全是後天培養出來的,不是人的本性,而對異性的愛惡,卻是人的天性。

     後天灌輸的概念,不論看來多麼堅強,不論看來被灌輸得多麼成功,但是一旦到了和人的天性起正面沖突之際,必然敵不過人的天性,而潰不成軍。

     這時警衛連長的情形,就正正是如此! 柳絮咬着下唇,暫不出聲。

     連長搖着她的身子:“說呀!除非怎樣,隻要我能做得到的,一定做!” 柳絮雙臂輕揚,繞住了連長的脖子,在連長的耳邊,輕輕吐出了兩個字,而那兩個字,如同在連長的耳際,叫起了兩個焦雷,令得連長一時之間,被擊得如同泥塑木雕一樣! 柳絮所說約兩個字,其實簡單之極:“逃走!” 警衛連長能擔當那麼重要的職位,自然也不是普通人,隻是他及不上柳絮而已。

    他一聽到“逃走”這兩個字,自然知道事情沒有他的幫助,柳絮就絕不可能逃走,因為柳絮每次來回,都是由他親自接送的。

    有時,是他一個人,有時,他會帶上一兩個人,而自從他和柳絮間的感情增加,就幾乎每次都是他獨自出動的了。

    柳絮如果要逃走,卻并不難,把柳絮接出來之後,早上到晚上,有十多小時可以利用,問題是,如何善後?他如何向組織交代? 當兩人的讨論,涉及了這一個具體問題時,柳絮偎依在他寬闊的胸膛前,好一會不出聲。

    兩人都互相聽着對方的心跳聲,都覺得他們各自的心跳,越來越是劇烈。

    他們都極其熱切地希望可以結合,生活在一起,但是也知道“組織”絕對不會允許。

     他們都是一直在那種由組織控制了一切思想和生活的環境之中長大的(把這種環境稱為“無間地獄”,也庶幾近焉。

    )他們隻知道自己現在這樣想,已經是觸犯了組織訂下來的規條,可是他們都無法遏止自己心中的願望,因為不論怎樣,他們始終是人,人有人的天性,這時他們的願望,就是順乎人性發展起來的。

     他們自然也不知道,隻要不是在“地獄”中,而是在人間的話,那麼,不論在這個人間的生活是多麼困苦,他們的願望,都可以實現,因為那是每一個人的基本權利,人的基本權利掌握在自己的手裡,并不是掌握在什麼“組織”的手裡的。

     隻是這麼一切,對這一雙身分特殊的青年人來說,都是太遙遠了。

    他們在這個特殊的環境之中,雖然有着十分尊榮的地位,但這時他們需要的,隻不過是基本的做人的權利。

     好一會,他們的心跳一樣劇烈,連長在開口的時候,聲音有點發顫,因為他心中已經有了極大膽的決定。

    他咬牙切齒,所以聲音像是自他的口中,一個字一個字爆炸出來的。

    他道:“不冒險,不能達到目的!” 柳絮也跟着道:“排除萬難,我們會勝利……可是我們要排除的困難,又何止一萬種!” 連長把牙咬得更緊:“不管多少種,都要向前沖!” 柳絮仰高了頭,她看不見,可是在連長的心跳聲,和升得相當高的體溫上,她可以知道連長的心情何等激動。

     盲人敏銳的感覺,使她的行動,恰到好處——她伸出手來,在連長的額上,輕輕一抹,果然就抹了一手的汗。

     連長握住了她的手,聲音急促:“我有一個同鄉,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我把你送到他那裡去,你先躲起來,他會照顧你,他開着一家飯店,在他那裡出入的人雖然多,可是……很安全!” 由于知道所說的話實在太大膽,那已是對組織的背叛,所以他一開口,話就不是說得很有條理,而且,他要一直不停地說下去,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若是忽然之間住了口,是不是還會有勇氣把話說完! 柳絮聽着,又用自己柔軟的手,在連長滾燙的臉上抹着汗。

     她不出聲,他焦急搖着她的身子,追問:“你說怎麼樣?你是不是願意?” 柳絮苦笑:“你怎麼樣?” 連長不出聲,柳絮可以感到他的身子在發抖,也可以聽到他緊咬着牙時所發出的“格格”聲。

    過了一會,他才道:“圖個短相叙,我可以和你一起躲在那家飯店,哪怕躲上一天,也是好的。

    若是從長計議,那麼你先躲着,看看組織會如何對付我,再說!” 當柳絮在酒店的頂樓,總統套房之中,向原振俠叙述這些經過時,她的語氣,竟然十分平靜,像是說的全然是他人的事情一樣。

     可是原振俠卻一樣感到了極度的驚心動魄。

    一男一女,隻是簡單地為了要求結合,就得用自己的生命作賭注。

     他不由自主,緊握着拳頭——雖然有了神秘留字人的警告,他已經十分警惕,可是他還是十分同情柳絮的遭遇,所以他聽得柳絮講到這裡時,他忍不住長歎一聲:“隻能相叙一兩天,當然是十分悲哀的事,可是如果從長計議,隻怕一分手……一分手……就……” 由于說出事實來,會十分悲慘,所以他并沒有全部說出來。

    柳絮的臉向着他,神情有幾絲十分深刻的悲哀——人的臉上,悲哀的神情若是太深切了,有時反而不是容易被人看得出來的。

     她低歎了一聲:“原醫生,你也在無間地獄之中……經曆過?” 原振俠不知道她何以忽然之間,會有此一問,略怔了一怔,道:“沒有……有幸未曾有過這種可怕的經曆。

    ” 柳絮又低歎了一聲:“可是對地獄中的情形,比他還了解!” 原振俠仍然不是很明白柳絮的話是什麼意思,所以他仍然不出聲。

    柳絮發出了第三下低歎聲:“你比他了解,他還以為,他自己對組織忠心耿耿,這次雖然有點不對,可是組織會放他一馬,他竟然對無間地獄起了幻想,他竟然天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