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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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個什麼哩?他不懂,隻覺着她可憐。

    于是,他就恨表姑。

     表姑叫他吃飯,他不吃,叫他睡覺,他不睡。

    表姑拾了一個花琉彈送給他,他不要,不要還不說,接過來就給扔陽溝裡去了。

    表姑便不叫他吃飯,也不叫他睡覺,更不給他玩意兒,于是,他更加憤恨。

     表姑全部心思都移到了琴寶身上。

    兩人做着針線活,頭挨着頭,嘁嘁嚓嚓說着話。

    琴寶總是低着頭,愁眉苦臉。

    表姑卻很興奮。

    緊追着問。

    有時琴寶回答,有時琴寶不回答,害臊了。

    表姑還逼着問個沒完,像是挺巴結她的。

    三林一邊冷眼瞅着,心裡氣得哆嗦。

    他從來沒有這樣氣過,他從來沒有這樣恨過一個人。

     她們倆如此不尋常的親近,自然引起了一些非議,這些非議傳到媽耳朵裡,媽又學給爸聽,爸便說表姑了: 「琴寶固然可憐,年紀輕輕,誤入歧途,自身總有些弱點。

    畢竟是一個女孩子家,不必視若虎狼,可是,然而,無須好得太過了,太過了總不妥……」 表姑低着頭,臉紅紅的。

    三林卻又為她委屈起來。

     然而,事後表姑并無悔改,仍然和琴寶親密無間。

    倒叫人不好多說什麼了。

     三林變得悶悶不樂的了。

    下了學,再不急急忙忙地趕回來,他在教室裡做完了功課,就把書包頂在頭上,滿世界逛去了。

     二十來天沒下雨,河水淺了許多,渾濁濁的泛着綠色。

    河沿有瞎子在唱鼓書,圍了一圈子的人。

    他也蹲在跟前聽着。

    那女瞎子尖聲尖氣地唱: 「到了夏天給郎來換衣,大皮襖,二合衫都是奴買的。

    二樣花了一百一十幾。

    奴的小郎來,哎,奴的大哥哥,光洋花有一百一十幾。

    到了外邊有人問到你,你就說:小奴是你已娶的,千萬别說小奴是你相好的。

    奴的小郎來,哎,奴的大哥哥,千萬别說小奴是倒貼的……」 他聽得不明白,一肚子的狐疑,想問人,人聽得都入神。

    他忍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就往身旁一個老頭跟前湊湊,小聲叫: 「大爺。

    」 大爺張着大嘴,口水快淌下來了。

     「大爺,」三林推推他膝蓋,「啥叫倒貼?」 老頭轉過臉,茫然地看看他,罵了一聲:「婊孫養的。

    」重又轉過臉去,不理他。

     三林讨了個沒趣,索然無味地站起來,走了。

     他百無聊賴地逛着,遇到同學胡小飛,胡小飛一把扯住他說: 「楊森,快,快走!」 「幹啥的?」三林被他吓了一跳,惱怒地看着他。

     「張浩明從街上找來一幫婊孫野孩子,和咱們克哩!鄭思亮叫我招呼人哩!」 「在哪?」三林一下子抖擻起來,眼睛睜得溜圓。

     「三民街,」胡小飛還沒說完,就被三林拽得連滾帶爬地下了河岸,穿過一片矮平房,攆得雞飛狗跳。

     當他們趕到三民街頭上,便看見前邊黃沙彌漫,硝煙滾滾。

    三林一下子沒分清敵我,抓起一塊石頭胡亂扔起來,胡小飛趕緊拉住他,往一邊跑去歸隊。

     鄭思亮他們占據了一個黃沙堆,張浩明他們卻占據了一個碎石堆,顯然地占了優勢。

    鄭思亮告訴三林,那碎石堆本來是他們的陣地,可是失守了,撤退到這裡。

     「笨蛋!」三林罵道,彎腰捧起一捧黃沙,奮力朝對面撒去,不料卻暴露了自己。

    張浩明大聲喊道:「你這個小三林,來得正好!」說着,便飛來一片碎石,槍林彈雨,三林隻有卧倒再說了。

     看來大局已定,死守在這裡隻有全軍覆沒,三林趴在黃沙堆上,低聲喝道: 「撤!」 趁着一輛卡車隆隆開過作掩護,他們撒腿就跑。

     跑過街,跑進巷子,穿出巷子,到了青年路,隻聽得身後一片腳步的沓沓聲,張浩明他們追來了,他們跑過四中,旁邊的天主教堂正開着門,便象一群追急了的雞似的,一頭栽了進去。

     門廳的水磨石地,被他們的腳步敲響了,在高大空洞的天花闆下激起了回聲,好象跑進了一支軍隊。

    一個老頭跑出來,往外攆他們: 「婊孫養的!」 他們東奔西跑,和老頭玩了起來。

    老頭跑不過他們,低聲吼着。

    他們越發覺得有趣,跑得更歡了。

     光滑冰涼的水磨石地上,放着一方一方的炭,他們跳到炭上,炭在他們腳下慢慢地塌了下去。

    于是,他們覺出了樂趣,在炭上肆意地走了起來。

     炭在腳下粉碎,然後慢慢塌下去的感覺,有一種奇異的快樂。

    三林踩着炭,一腳又一腳,心裡充滿了一種惡狠狠的快樂。

    他踩了一塊又一塊,越來越不能住腳。

    而那炭卻踩不完,一直鋪進深深的門廳。

    他越來越往深處去,他收不住腳。

    那種粉碎了然後慢慢塌下去的感覺,搔癢了他的腳底,又傳達到他心裡。

    他奇異的亢奮着,而那亢奮中又有一種無可奈何的作惡,他卻收不住。

     他回過頭,發現夥伴們一個都不在了,留下他自己。

    在這黑幽幽陰森森的大廳,頭上是沒有頂的黑洞,前邊,那一扇打開的門裡,透進一方淺淺的亮光。

    老頭向他走來。

    他心跳了,他埋下頭,拼命朝門口奔去。

    他從老頭身邊過去,感覺到老頭伸出手抓他,沒抓住,隻在他身上擦了一下。

     他沒命地跑了出去,門在身後沉重地關上了。

    暮色濃了,街上人很稀少,一挂平車慢慢地過去,平車上放着幾個破麻袋。

    他忽然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寂寥,一陣刻骨銘心的寂寥。

     兩個小孩背着書包從他面前走過,背着乘法口決表: 「五五二十五,五六得三十,五七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