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白雪麗陽春 奇峰由地平湧起 青芒搖冷月 故人自天外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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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灌縣宣化門外,有一座永甯橋,是竹子和粗麻索做的。

    這橋橫跨江上,長有二三十丈。

    橋下急流洶湧,奔騰澎湃。

    每當春天水漲,波濤電射,宛如轟雷喧。

    人行橋上,搖搖欲墜。

    不由你不驚心動魄,目眩神昏。

    及至一過對岸,前行不遠,便是環山堰,修竹幹霄,青林蔽日。

    襯上溪流索繞,綠波潺潺,越顯得水木清華,風景幽勝。

     離堰半裡,有一小村,名叫裘家廠壩。

    全村并無外姓,隻得百十戶人家,倒擁有一二百頃山田果園。

    襲氏世代都以耕讀傳家,房數也不算多,彼時灌縣民風又極淳厚,所以全族甚為殷富。

     近村口頭一家,是裘姓的麼房(川語:幺房即最小一房)。

    房主人名叫裘友仁,妻子甄氏。

    乃祖曾為前明顯宦,明末大亂殉節。

    他父親裘繼忠,因為自己是書香華裔,世受先朝餘恩,明亡以後,立誓不做異族官吏,隻在家中料理田畝,隐居不仕,豐衣足食,倒也悠閑。

    隻是妻子老不生育,直到晚年,親友苦勸,才納了一個妾,第二年生下友仁。

     過了四五年,又生了一個女兒,名叫芷仙。

    友仁七歲,繼忠夫妻相次病故。

    友仁兄妹,全靠生母守節撫孤,經營家業,友仁長到十六歲上,剛剛娶妻不久,他生母也因病逝世。

     且喜甄氏娘家是個大姓,人又賢惠,幫助丈夫料理家務,對芷仙也極友愛。

    友仁雖秉先人遺訓,不求聞達,卻是酷好讀書,閑來也教教妹子。

     他有一表弟,名叫羅鹭,是成都人,比友仁小一歲,比芷仙大四歲。

    從小生得玉雪可愛,聰敏過人。

    他家原是宦裔,與裘家守着一樣的戒條。

    他父親在成都經商。

    小時随了母親到裘家探親,友仁的父母很喜愛他。

    因彼此同心,便由雙方父母作主,與芷仙訂了婚約。

    羅鹭平時和友仁更是莫逆,時常你來我去,一住就是一月兩月,誰也舍不得離開。

    那時芷仙也一年比一年出落得美麗端淑,親上攀親,好上結好,一個得配這般英俊夫婿,一個得着這般如花似玉的淑女為妻,哪有個不高興之理。

    偏偏先前因為彼此都未成年,自難合卺。

    後來又值兩家都遭大故,四川禮教觀念至重,居父母之喪,哪能談到婚姻二字。

    誰知就這幾年耽誤,便使勞燕分飛,鴛鴦折翼,兩人都幾乎身敗名裂。

    雖說前緣注定,也令人見了代他們難堪呢。

     原來羅鹭生具異禀,膽力過人。

    雖和友仁一樣,也讀讀書,不廢書香世業,他卻别有一番見地。

    常說:“讀書除了會做人外,便是獵取功名。

    我們既不做亡國大夫,獵取功名當然無望。

    卻眼看着許多無告之民,受貪官污吏宰割。

    我們無權無勇,單憑一肚子書,也奈何人家不得,隻好幹看着生氣,豈是聖賢己饑己溺的道理?那麼我們功名不說,連想做人也做不成了。

    再要輪到自己頭上,豈是讀書可了的?何如學些武藝,既可除暴安良,又可防衛自己,常将一腔熱血,淚灑孤窮,多麼痛快呢!”因為他心中常懷着這種尚武任俠的觀念,十五六歲起,便到處留心,随時物色奇人異士。

    直到父母死後,自己又是獨子,連姊妹通沒一個。

    擁有極大家财,又有父親留下的可靠老人經管。

    每日閑着無事,不是到灌縣去訪友仁,便在家中廣延賓客,結交豪士。

    末後居然被他物色到兩個有名武師,早晚用起功來。

    連友仁那裡,有時因久别想念,都是着人去請,而不似以前自己親身造訪了。

     至于他那位青梅竹馬的愛侶聘妻裘芷仙,雖因少年血氣未定,也未始沒有室家之想。

     但一則父喪未除;二則那兩位武師都說内家功夫,要練童子功才能紮下根底,最好是終身不娶,否則也等練成再完婚。

    最使他為難的便是這一件事。

    一則自己沒有弟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二則不娶既太對不起友仁兄妹,自己也委實難于割舍,隻好和兩武師明說,妻是萬萬不能不娶的,隻須等到功夫練成以後。

     他本有天生神力,又經高人指點,雖隻三年工夫,已練成一身驚人本領。

    又因好客仗義,揮手千金,更得了一個俠士雅号。

    越使他興高采烈,慨然以朱家、郭解自命。

     友仁人最本分,和他感情雖然是莫逆,主意卻甚相反,覺得他鬧的不成樣子。

    又聽了他管理家業的老人說,少東用錢如泥沙,近來已年有虧耗,尤其俠士之名一出,官府已經加以注意。

    雖仗着鄉紳世家,支援不少,終非善法。

    越發代他着急。

    想來想去,隻有趕緊将妹子嫁出去,早一點收束他的身心,省得早晚鬧出事來。

    好容易盼得他服滿。

     友仁年紀不大,倒也的知人情世故。

    知道人在迷途,隻有從側面想法,但隻良言相勸,是無用的。

    先是故意好幾月不往成都去。

    到了他服滿之日,一面命妻子将利害婉告芷仙,勸她不可過事拘泥;一面借着田裡豐收,收拾了一間精舍,請他前來賞花飲酒,盤桓些日。

     羅鹭正因心上人兩年未見一面;友仁又和自己情投意合,從未用迂腐的話勸過自己。

     良友久隔,本就異常思念,這次也許是請來商量吉期。

    好在眼前武功已練得很有樣子,不必需人指點,到他那裡,閑時也是一樣用功。

    一接信,興高采烈地趕了來見面。

     友仁隻推說鄉裡事忙,少去看望,更不談催他完姻之事。

    二人叙完闊别,羅鹭照例請見表嫂。

    友仁答道:“内人同舍妹,昨日因為長房二姊要出閣,接去幫做嫁衣了。

    就在村後不遠,已着人送信,少時便會回來的。

    ”羅鹭聞言,不禁心裡一動,臉上微紅,竟泥刺刺不往下再說。

    見友仁還睜着雙眼,觑定他的臉上,似要等他答話,得遮飾道: “表嫂幫助你照管這一大片家業,你又專好讀書種花,真能幹呢。

    ”友仁道:“你莫說,倒真也虧她呢。

    ” 話猶未了,一個長年進來回道:“大娘請得小姐回來了。

    ”羅鹭聞言,便偷偷舉目往外望去,半晌不見人影,耳邊似聞蓮步細碎之聲自廳側甬道由近而遠。

    正覺有些怅惘,又聽友仁對長年道:“你去對大娘說,表少爺愛吃她做的渣渣鹹菜和血豆腐,把肥臘肉也多切些蒸起。

    (上三種食物,為蜀中民間常食名産。

    鄉間中人之家,每值秋末以後,直至次年夏季,均有大宗預備,客來即飨。

    物以外購為羞。

    )再挑些水豆腐,把豆花點好,就出來見客。

    ”長年領命自去。

     羅鹭暗忖:“芷仙近年老遠着自己,一見就躲,令人心裡頭悶氣。

    其實這也難怪,一個女孩家,習俗縛人,見了未過門的丈夫,哪有随便談笑的膽子,不怕人家羞麼?又不比小的時候。

    看今日神氣,她再和上次一樣害羞,恐怕又見不成,連明日後日也未必有望。

    這一次又算是白來了。

    ”正在沉吟邏想,友仁忽道:“你看我真笨,天離吃晚飯還早呢,既約你來賞花,倒叫你陪我悶坐。

    快随我到後面竹園看菊花去。

    ”羅鹭本有一肚子話和友仁談笑,不知怎的,覺得沒有興緻。

    聞言極為願意,便随了友仁,往後園走去。

     這裡原是走熟了的。

    羅鹭暗想:“從這廳走過圓長甬道,出門經假山後一片竹林裡面,便是他夫妻的卧房。

    房後有三間竹樓,以前芷仙曾在那裡消夏。

    如今涼秋九月了,不知今天還在那樓裡住不?”邊想邊走。

    剛出甬道,即從一間小書房後面繞進園去。

    斜陽影裡,隻見丹楓照眼,滿園秋色。

    一片十畝大小的菊畦裡,數百種各色菊花,在秋風寒露中争妍鬥豔。

    再襯着四圍的綠松,又有奇石森列,真是景物清麗,令人目曠心怡。

     二人沿着菊畦,指點黃英,載品載笑。

    正行之間,猛見路旁坡上花畦裡似乎動了兩動。

    友仁忽于此時告便先走。

    羅鹭疑是什麼野兔之類竄入,怕踐踏了名種。

    剛将身往坡上一縱,倏見畦心一片菊花叢中,有一兩朵極鮮豔的大花朵長了起來,不禁心裡怦地一動。

    待要回身退去,略一尋思,重又立定。

    脫口說道:“表嫂表妹,怎的在此?”原來那往上長起的,并不是什麼菊花,恰是友仁的妻子甄氏和芷仙二人,甄氏隻是荊钗布裙,手裡拿着一把長竹花剪。

    芷仙想是歸家不久,便随着嫂子匆匆走到花畦,華妝猶未卸完。

     因怕泥污了衣服,兩隻長袖挽齊時間,露出一雙又白又嫩新藕一般的皓腕。

    一手提着一個竹皮編成的花兜。

    裡面已放有十幾朵碗大的白菊花。

    雲裳錦衣,朱唇粉面,站在萬花叢中,夕陽影裡,越顯得玉膚如雪,潔比凝脂,花光人面,掩映流輝,神采照人,豔絕塵世。

     芷仙先時雖經甄氏一再勸說,如見未婚夫婿,不要忸怩害羞,并沒料到甄氏暗使促狹,騙她同往花畦剪菊。

    起初聽見友仁和羅鹭笑語之聲,便有些心頭着慌,打算回去。

     甄氏悄說:“現時要避已來不及,你出去正好遇上。

    他們在下面必看不到坡上,也不會往這裡來。

    不如将身微俯,暫時隐過,等他二人走後,我們再走。

    ”芷仙無法,隻得依了。

    待花縫中望見友仁引了羅鹭,逐漸走近坡前,芳心中已經焦急。

    剛幸友仁轉身,猜羅鹭也勢必跟去,誰知甄氏早打了主意,故意裝作失足,往前一滑。

    芷仙素來忠厚,沒有機心,見嫂子要跌,連忙用手去扶。

    甄氏就勢将她一拉,芷仙一個冷不防,不由随了她同時站起。

    偏偏羅鹭又誤會坡上花畦裡有了野兔,将身往前一縱,恰好碰頭對面。

    就在彼此微一怔神之間,把芷仙羞了個滿臉紅霞,心頭亂跳。

    也不顧豐草礙足,丢下花籃,折轉身軀,一路抖着長袖,便往坡後邊慌不疊地退避下去。

    羅鹭才得看清來人面貌,果然見面就躲,好不又愛又惜。

    更怕她腳小滑跌,又不便出聲相阻,反而呆在那裡。

     友仁解手回來,看見這等情形,暗自心中好笑。

    這時甄氏已從菊畦中款步走了出來,與羅鹭見禮。

    友仁故意埋怨她道:“羅弟遠來,你怎麼不到廚下招呼,卻領着妹子在此剪這菊花則甚?”甄氏道:“這才稀奇,事情還用你說嗎?我看豆花還沒有開鍋,天也還早,叫夥房(川語:廚子。

    )添了幾截饷腸(即四川臘腸),又切了些截截菜、泡海椒,回房等鍋開。

    見妹子正卸妝,想起那年表弟在這兒吃菊花鍋子,說有清香。

    想做,怕一個人忙不過來,也沒容妹子把妝卸完,就拖了她走。

    萬想不到天都快黑啦,你們還會到園裡來。

    妹子臉皮嫩,看等一下好埋怨我哩。

    ”說罷,也不俟友仁答話,轉身對羅鹭道:“大表弟好久不上我家來,你哥哥想你得很,這回須要多住些日子。

    我正想做完吃的,再換衣服,出來談天,不想在這裡遇上。

    好在不是外人,老嫂子也不怕大表弟笑話。

    你還同你哥哥到書房去,我到竈房鋪排完了再來。

    ”說罷,若嗔若喜地對友仁将嘴皮動了動,轉身便往路旁竹徑後走去。

     友仁道:“你嫂子當家過日子,門門都好,就是嘴碎一點。

    你看我隻問她一句話,她倒唠唠叨叨了一大串。

    ”羅鹭道:“友哥一天抱死書本,同我一樣不事生産,卻沒有可靠的人管理。

    若非嫂子賢慧能幹,有這片家業,倒麻煩死人哩。

    ” 友仁隻笑了笑。

    見天色漸暮,夕陽已薄崦嵫。

    園後青城山,被天半餘霞蒸起一片紫色。

    暮鴉陣陣,噪晚歸巢。

    秋風生涼,花畦中的萬千朵寒葩,明一片暗一片,随風搖曳,已不似先時一望雲錦。

    知離開飯時間将近,便邀羅鹭往前面書房落座。

     羅鹭見适才友仁夫妻伉俪深情流露顔色,想起自身之事,不覺有感于中。

    暗想: “滿服授室,原是時候。

    自己素來豁達,又和友仁情逾昆仲,何況已經聘定,不比臨時央媒,本不是不可啟齒。

    無奈這兩年練武功時,常和同道諸友談及婚事,總說自己不好女色,隻慕英俠,可惜自己終鮮兄弟。

    若非先人遺囑,嗣續為重,對于妻子,簡直可有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