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白雪麗陽春 奇峰由地平湧起 青芒搖冷月 故人自天外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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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大似一天。

    芷仙既然歸還無望,哪能将小孩養在親戚家裡?恐再住下去,不便回家,路上動了胎氣。

    又加出門數月,家中無人照管。

    因當晚羅鹭面有喜色,有說有笑,不似平時愁眉不展,夫妻同聲微露告辭之意。

    羅鹭聽說,連道:“好,好。

    ”隻勸友仁夫婦再住兩日。

    友仁夫婦當時并未在意。

     次早起來,友仁夫婦忽見老管家鄭誠氣急敗壞地跑了進來,口裡直喊:“這怎麼辦?”說着,手中遞過一封書信。

    友仁認出是羅鹭親筆寫給自己的信,心中已是一跳。

     看完之後,不禁大吃一驚。

    便問事由何起。

     鄭誠喘息略定,說道:“昨日申、任兩位武師,曾約那姓尤的比武。

    少老爺當時并未攔阻,後同姓尤的談了一會,便關起門來寫信。

    我等因少老爺和衆武師時常掄刀動槍慣了的,反正是比着玩,又沒出過亂子,統沒在意。

    要是大自日裡,還想看個熱鬧。

    半夜三更,大家都累乏了,少老爺又在事前招呼不要人去,也就樂得早些去睡了。

    ” “今早起來,我侄兒幺毛來和我說,他昨晚曾去後園偷看來着。

    見少老爺同那姓尤的先在亭子裡點了兩支燭在等候。

    三更過去,兩位武師各拿一個包袱和兵器,氣沖沖走來,見面便要和那姓尤的動手。

    是少老爺攔住,請到亭裡,朝着兩位武師便跪了下去,磕了好幾個頭,也不知說了些什麼。

    又從亭桌底下,取出兩包日前和我要去的金條,親手送給兩位武師。

    談談說說,武也不比了,反都和姓尤的親熱起來。

    一到四更,少老爺便說聲:“我一切都安排好,是時候了,我二人先送一程吧。

    ”兩位武師略讓了讓,便一同跳出牆去。

    我侄兒等了一會,便回來睡了。

     “少老爺常吩咐下人,不等呼喚,不要到書房去伺候。

    起身又沒定時。

    我侄兒睡了晚覺,起來已是不早,還沒有見少老爺起身。

    想起申、任兩位武師是少老爺用重禮托人聘來學習武藝,平時待他二位甚是恭敬,為何人家要走,卻不開門送出,竟去跳牆?少老爺除了用錢,從不間我家務,昨日又間得那般仔細,心中奇怪。

    拼着擔些不是,打算問個明白。

    見少老爺房門緊閉,房門倒插,門内無人,桌上擺着兩封信。

    撥開門進去一看,一封是給裘老爺的,一封是給我的。

    上面寫着少老爺業已看破世情,決意棄家尋訪異人,修道報仇。

    将家業交裘老爺與我分别照管,歲時修理墳瑩,多做功德。

    一二十年之内,如其在外不死,必定還要回家一次,那時再定立嗣之事。

    有人間起,隻說今日一早同友出遊,去尋裘姑小姐生死下落。

    現在打算命人出去尋找,自己又不敢作主,來聽裘老爺吩咐。

    ” 給友仁的信,與給鄭誠的信大同小異。

    不過除托友仁督率鄭誠料理家業,歲時修墓祭掃外,還再三說:此行不遇異人不歸。

    芷仙失蹤,乃是妖人所害。

    追本窮源,還是自己所誤。

    既無以對芷仙,又無以對友仁。

    縱不能身入仙門,死活也要尋着劍俠一類的異人,去找妖人報仇。

    自己和同去之人,俱是日行數百裡的腳程,萬不可命人追趕。

    自己暫時不歸,如一聲張,反啟外人驚疑等等。

     友仁和甄氏一商量,知道羅鹭之志已決,無可挽回,隻好依他為是。

    眼看鄭誠含淚出去,想起芷仙,又是一場悲痛。

    便照羅鹭信中之言,和鄭誠商量布置了一番。

    吩咐如有糾葛,或者羅鹭回來,急速往青城送信。

    又住了幾日,看無甚事,才與鄭誠作别。

     夫妻回轉青城山麓後,甄氏足月不産。

    友仁十分着急,幾次求神問卦,都是吉兆。

     長生宮道士邵淩虛,也說決無妨礙。

    友仁因芷仙失蹤,羅鹭棄家修道,前言一一應驗,才略放一些寬心。

     直到當年除夕,甄氏日裡料理年事,未免稍勞。

    友仁勸她不聽,說這十幾個月都不生養,看她今天偏生下來。

    夫妻本是說笑,誰知到了夜間,果然發動。

    好在自足月起,穩婆和戚族中有經驗的老人早請好在家裡,連過年也未放走。

    一切俱都順手,當晚子正,竟生下一個男孩。

    甄氏生時,也未多受痛苦。

     這男孩雖懷有十幾個月,身子并不顯長大,卻生得像個小瘦猴一般。

    隻是啼聲洪亮,一雙眼睛尤其黑大圓光,的的流轉,看人絲毫不畏懼。

    因是頭生,夫妻二人自然十分喜愛。

    三朝滿月,照例熱鬧過去。

    大年三十晚上子時,已交正月初一,便取了個乳名,叫做元兒。

     光陰迅速,轉眼不覺過了五年。

    這元兒雖是身軀瘦小,卻是異常結實,永沒生過什麼病痛。

    又加上天生就絕頂聰明,無論什麼,大人一教就會。

    小小年紀,應對賓客,居然中節,宛若成人。

    友仁夫妻自是鐘愛已極。

    這時長生宮觀主邵淩虛雲遊在外,已是數年未歸。

    友仁見兒子聰明,漸漸教他認字讀書。

    課子調妻,倒也享受一些天倫之樂。

     當元兒剛生下時,依了友仁,因為邵淩虛命相驚人,原想請他算算元兒終身休咎。

     甄氏卻說:“邵淩虛是張破嘴,說禍不說福。

    他說妹夫、妹子有災,俱都應驗。

    我們雖然年輕,剛生頭一個兒子,既不想做異族的官,隻把書理讀通,守着這份田産,保着耕讀世業,也就罷了。

    難道安分克己,還有什麼風波不成?你找他算,算好便好;算不好,心裡頭無端多一個疙瘩。

    俗語說:‘怕鬼有鬼。

    ’那才糟呢。

    你們讀書人,偏愛這些婆婆媽媽的。

    ” 友仁聞言,雖然不便違忤愛妻意旨,不知怎的,總覺這孩子有些與别人異樣:第一,從不愛吃葷;第二是剛學會走路,便喜歡強着家中長年帶了他往山裡跑;尤其是喜靜怕熱鬧。

    左近親鄰家的小孩,見面休說一起玩耍,連理都不愛理。

    平時同了大人走到山麓幽僻之處,獨個兒坐在山石上面,仰天望雲,常帶着沉思神氣,動不動就坐到夕陽銜山,大人幾番催迫,才戀戀不舍地回家。

    友仁因當初羅鹭就是幼時愛武好道,才有後來棄家學道之事,這孩子竟比他還要變本加厲,如何不起疑慮?先想求教邵淩虛,被甄氏攔住。

     後來邵淩虛一走,便成了心事,橫亘胸中,也未對甄氏說起。

     這年又是八月天氣。

    頭一天中秋佳節,夫妻兒子三人,照例歡歡喜喜過完了節。

    第二日覺着餘興未盡,又命夥房備了幾樣可口酒菜,準備晚間對月痛飲。

     到了黃昏月上,友仁夫妻攜了元兒同到後園。

    長年早在土坡涼亭外面石桌上擺好杯著酒肴。

    夫妻兒子三人一同落座。

    甄氏一面給友仁斟酒夾菜,一面又拉着元兒小手,問他前兩日所讀的書。

     友仁見坡下菊畦中黃英初孕,綠葉紛披,在月光下随風招展起伏,宛如一片綠波中,隐現着幾十點金星。

    仰頭往上一看,明月當空,冰輪如鏡,碧空萬裡,淨無纖塵。

    遙望青城山色,一片青碧,宛若翠屏。

    有時崖腰山半,急然湧起一團團的青雲,又将山容映變成了深紫,凝輝幻彩,閃爍有光。

    移時輕雲離山升起,先還成團成絮,及至被山風一吹,又變作一條一縷的輕絹素纨,緩緩飄揚。

    山容也跟着雲兒的升沉,改換它的裝扮。

     再加上秋風不寒,隻有涼意襲人襟袂,心胸曠爽。

    越顯佳景難逢,月明似水,風物幽麗,清絕人間。

     友仁夫妻酒量本好。

    元兒年幼,雖不許他多飲,卻偏要陪着父母夜酌,幾番催促,都不肯睡。

    直至魚更三躍,友仁酒在心頭,又想起芷仙為妖風刮走,多半化為異物,骨肉情懷,不由凄然淚下,甄氏不住含淚相勸才罷。

     元兒見父母傷感,倚在甄氏懷中,不住追問當時細情同芷仙刮走的方向。

    甄氏道: “你娘娘(川語稱姑母為娘娘。

    )失蹤的事,與你不是說一回了,隻管追問則甚?好容易才将你爹勸住,莫不成又招惹他的傷心?”元兒道:“媽你不知道。

    自從娘娘被風刮走,這多年來,從沒斷過打聽尋訪。

    活着有人,死了有屍,哪有幾年工夫,都沒個影的? 姑爹也沒個音信,長年他們都說是被妖怪害了,一定不差。

    我隻盼望長大,想個法兒,殺了那妖怪,才稱我心呢。

    ”甄氏道:“呆孩子,青天白日,哪裡來的鬼怪?出事那天,差點沒把我吓死。

    你姑爹一身武藝,還有那些好武師幫忙,都沒有辦法。

    要真是妖怪,怎麼打得過?還不被它吃了?少說瘋話,你再不睡,我同你爹要去睡了,看你一個人還玩不玩?” 元兒遲疑了一會,答道:“我還小呢。

    ”說完這句,索性又一頭紮到友仁懷裡,涎着臉,仰面說道:“爹,媽又催我去睡呢,你看這月兒多麼乖,山兒雲兒多麼好。

    反正過年就要給我請老師讀書了,讓我多玩一會吧。

    ”友仁見元兒倚在他懷中,仰着臉,睜着一雙又黑又亮的眸子,撒着嬌兒,盼望自己回答,不由又愛又憐,哪還忍拂他的意思。

     便撫弄着他頭上的柔發,說道:“你這倒好,我叫你睡,你便去磨你媽;媽媽催你睡,你又來磨我。

    你看天都多晚了,這不能比六七月裡,由你性兒。

    看着了夜涼,豈不教你媽擔心?好乖乖,孝順兒子,還是叫蘭香領你先睡去吧。

    ” 元兒原已磨了好幾回,一見這次無效,不由掃了興兒。

    鼓着一張小嘴,站起身來,要走不走的。

    又拿眼望着甄氏,似想乞憐,許他再玩一會。

    甄氏更是心軟,早一把将元兒拉到懷裡,說道:“乖兒子,莫氣,媽媽再許你玩一會。

    還是媽好說話不是?偏去求爹。

    也沒見你兩父子,夏天乘涼不說,這都過中秋了,還愛跟月亮打親家。

    賭你們到冬天也這樣,才算能幹。

    ”元兒聞言,便喜得笑了。

    友仁也笑道:“看你媽這樣慣得沒樣子,明年請了老師,叫你難受呢。

    ”甄氏道:“倒是你慣是我慣?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要早去睡,他不也早睡了麼?自己不睡,拖着我陪你,兒子自然跟着學樣,還怪人呢。

    ” 友仁未及答話,元兒搶道:“媽,這月亮比昨晚還圓得好,又沒多雲彩。

    天是青的,月是白的,又大又圓又亮,多好看。

    就是爹早睡,我也要叫蘭香陪我玩的。

    ”友仁拍手笑道:“如何?他定要鼓住(川語:挾持之意。

    )你,這該不怪我吧?”甄氏未及反唇相譏,忽然一陣涼風吹過,微覺身上平添了一些寒意。

    見丫頭蘭香在亭中酒爐旁假寐正酣。

    喊了兩聲沒喊應,便起身對元兒略正面容說道:“天真不早了,既答應你玩一會,待我給你父子再去取一件衣添上,略坐片刻,連你爹也該去睡了。

     說罷,往前走還沒有兩步,元兒忽然高叫道:“媽,快看那大流星。

    ”同時友仁夫妻也聽得天空中似有一種極細微清脆的異聲,順着元兒手指處往空中一望,隻見一溜青光,在碧天明月之下,直往地面瀉落。

    初發現時,已比尋常流星大有十倍。

    後來越往下落,越覺長大。

    疾如電閃星馳,夾着一陣破空之聲,似往三人立身所在墜落。

    方在驚疑,還未及退身走避,一轉眼間,那道青光竟如長虹電射,直往三人面前飛到。

    立時覺得冷氣森森,毛發皆豎,寒光照處,須眉皆碧。

     友仁夫妻自經大變,已成驚弓之鳥,隻吓得魂悸心驚。

    雙雙不顧别的,欲待伸手拉了元兒逃跑時,驚慌駭亂中,竟你拉着我,我拉着你,往後一退,又忘了背後石欄,叭的一聲,夫妻雙雙同時跌進亭去。

    耳旁猛聽一聲斷喝道:“大膽妖怪,看我打你!”昏督中仿佛聽出是元兒的聲音。

    雙雙睜眼一看,才知手中拉的不是元兒,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

    雙雙戰戰兢兢強掙起來,便往亭外跑去。

    一眼看到元兒已被那妖怪抱在懷裡,兩隻小手不住在妖怪頭上亂打,雙雙口裡喊得一聲:“兒呀!”便不顧命地撲上前去。

    還未近前,友仁首先“嗳呀”一聲,重又翻身栽倒。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