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白雪麗陽春 奇峰由地平湧起 青芒搖冷月 故人自天外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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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仙緣,遲早總會遇上,何須氣急到這般田地?”言還未了,羅鹭答道:“你說得真輕巧,有那麼容易的事?起初我見他許多無理取鬧,太已不近人情,心想異人奇士往往故作瘋狂,遊戲三昧,未始沒有動物色之念。

    及至留神觀察,竟看不出一絲過人地方。

    總算還能忍耐,沒有恃強淩弱,鬧下笑話。

    同他分手走出老遠,我不知怎的,盡自心動回望。

    到了這坪上,從高望下,還隐約看見他一些影子。

    就隻一轉顧問,便聽破空之聲。

    循影注視,已在林中現身,不是他是誰?還有一位瘦長的異人,手裡似乎拿着一叢叢未見過的花草,正從林中出迎。

     連忙趕下,隻是一片金霞影子微微一閃,便不見了。

    我跪在地下哀求了一陣,始終沒有看見,知道飛行己遠,才上來的。

    ” 友仁聞言,也覺可惜。

    又勸慰道:“大表弟不須後悔。

    你想他如不想見你,頭一次你既錯過,要是看不起你,第二次何必再顯形迹?像我才是無緣的人,先前連我的錢他都不要。

    後來我不随你縱下崖去,固然無此本領膽力,上下相隔大遠,為何隻你一個看見光華和他本人?我除了微聞聲息,什麼影子也沒看見,可見這位仙人是事出有心,早晚總還要給你機會。

    那時再不留心錯過了,才算絕望呢。

    ”羅鹭仍是悶悶不樂,推說身子不快,連紅葉也懶得看,急幹要回去。

    青城本是友仁常遊之所,此來專為陪客,隻得由他。

    二人仍由原路回轉,羅鹭還存萬一希望,逐處留神,哪有老頭影子。

     直到長生宮坡前,才碰見兩個道士,俱與友仁相熟,互相見禮,知宮中觀主邵淩虛聞得友仁遊山,已治素齋相陪。

    友仁連未休歇,也覺力乏;道士盛情,不可不擾。

    道士堅邀進門,邵淩虛也得信出迎。

    羅鹭見那邵淩虛面目清癯,頗有道氣,不是平常羽流。

     暗想:“青城為道書上有名洞天福地,異人盡多方外之交,也許得知一點蹤迹。

    反正回去也沒事,不過因友仁不慣滿山亂跑,又恐友仁在側,異人不肯出見,打算将他送回家後,獨自再來尋訪。

    就朝道士打聽,也是辦法。

    ”便不堅持,一同随入。

     長生宮原是昔日李雄、範長生隐居修道之所,曆代多是有道行的羽流做觀主,流傳的仙迹很多。

    這邵淩虛,出身世宦,看破世情出家。

    雖不是什麼高人異士,人極風雅,尤其精幹星相六王之學。

    友仁堅欲訪他,一則多日不見,歇腳叙闊;二則他精幹占蔔,年前曾托他起了一卦,說應在至親骨肉身上,就在這三年之内,主有絕大災厄。

    心想: “自家本分,不會有事。

    妹夫羅鹭好勇鬥狠,喜管閑事,莫非應在他的身上?”難得羅鹭到來,成心想請他看看相貌,斷斷休咎。

     落座叙完寒暄,友仁略道來意。

    邵淩虛便笑道:“令親身具仙骨,氣字清奇。

    若照他人看來,二目淨若澄波,而藏鋒蓄煞,蘭台紫府隐現赤紋,天庭高露,三峰聳秀。

    雖說得天獨厚,祖上根基非比尋常,然而過清無濁,威棱内蓄,有正煞而無正權。

    仿佛群林蔽野,一木獨秀;危峰砥柱,獨峙中流。

    世上千年華蓋,能有幾株?龍門奇石,能有幾個?早晚還不是被大風狂瀾摧殘淨盡。

    可惜一副大貴的骨架,反被一身至清至奇之氣掩蓋成了貧薄。

    主于幼遭孤露,弱冠以後,不但富貴難期,更無順心适意之時。

    縱不緻流轉溝壑,也必蹭蹬終身。

    貧道卻不贊同這般說法。

    自以為造物生人,必有所為;英靈毓秀之氣所鐘,決非偶然。

    若不任他發洩,何必給他這種秉賦?以令親之相,置之富貴中人,誠非所宜。

    恕我言直,似這等清奇孤高骨相,如能抛棄外物,投身方外,雖然英煞暗藏,不能成佛成仙,也必可以成為像空空、精精一流的劍仙俠客。

    機緣遇合,據我看來,目前已在發動,恐不會遠了。

    ” 友仁聽了,知他素來相得靈準,暗暗吃驚。

    羅鹭聞言,卻正合心意。

    剛想發問,邵淩虛又對友仁道:“若照目前來說,施主是至福人。

    三十年後,你二位比較,卻難說了。

     實對二位說,貧道數十年來,閱人何止千百,似這位這種至清至奇相貌,隻在去年冬大雪黃昏時節,見到過一個。

    那人是個老者,體形極為瘦小。

    彼時山頂雪封,漫說是人,連野獸也難飛渡,我卻見他從捕坪懸崖上緩步下來。

    匆匆一面,無緣攀談,僅在後呼喚,道路又滑,身腿不健,未曾追上。

    我見他至少已有半仙之分,比這位又強得多了。

    ” 羅鹭聞言,連忙細問身貌,果與剛才所見老頭衣着身容俱都一樣,隻是邵淩虛未曾見過第二面,問不出所以然來。

    心中悶悶的,猜定異人住在山裡,越發動了向往之心。

     這時一意訪仙,幾乎連心上愛妻也置諸九霄雲外。

     山中飯早,吃完齋,天還未黑。

    友仁見羅鹭滿臉愁思,恐人魔道,便和邵淩虛告辭回家。

    臨行悄問:“親人有災,是否羅鹭?”邵淩虛道:“照前卦象看,仿佛應兆的人于至優絕危險之中,還有曠世奇逢。

    出死人生,先危後樂,好似屬于陰人。

    羅施主終難免遁迹方外,卻是無大兇險。

    ”這一番話,把友仁鬧了個心神不定。

    便疑心甄氏有了兩月天癸不至,莫非産期中有甚亂子?萬也沒想到未出閣的妹子身上。

     回家以後,兩郎舅各有各的心事,候到吃完消夜,略談了談,便即就卧。

    第二日一早,友仁醒來,不見羅鹭,忙喚長年來問。

    回說:“天還未亮,表少爺就叫門出去,說上青城山尋邵道士算卦,中飯後準回來,不要派人去找。

    ”友仁連忙着人到長生宮去問,說是昨日走後,并未去過。

    知是昨天的道兒,怕他遇見異人,真個出家,好不焦急。

    飯後正要着人遍山尋找,羅鹭已經回來。

    問出并未遇見老頭,略為放心。

     由此,羅鹭住在友仁家中,也不言去,也不提起親事,沒早沒晚往山裡跑。

    有時友仁勸得急了,有一次竟借故回轉成都,說去三五天,辦完事就回來。

    誰知他卻裹糧入山,連去數日,直到回來,才得知道。

    轉眼殘年快到,大雪封山。

    羅鹭雖有本領,也無法攀登,才行暫時中止,打算告别回去。

     以前的事,友仁始終未向甄氏提起。

    反是甄氏聽下人傳說,又見親事越等越沒信,問起友仁,好生埋怨,說:“早知你這般呆法,還不如我來呢。

    隻因你想等妹夫自家開口求說,差點沒弄出事來。

    ”當下也不等羅鹭說出告辭的話,先備下一桌豐盛酒席。

    席間,仗着生花妙舌,把羅鹭父母的遺命和成家立業的做人大義,隐隐約約點了個透,卻沒表示有催娶之意。

    羅鹭一連遊山數日,并無佳遇,已漸有些灰心。

    經這一席話,猛想起青梅竹馬之情和來時初意。

    大丈夫焉能負一孤女子?何況多年愛侶,豈忍令其丫角終老?不禁重起家室之想。

    聰明人一點便透。

    飯後,老着臉,和友仁說了心事,仍用來時打的主意:回成都去,使姑母開口主婚。

    連日期都商量好,趁着正月裡,友仁夫婦帶了芷仙給他姑母拜六十整壽,就便在成都辦理喜事。

    此時便算定局。

    羅鹭因還要回家準備,第二日告辭動身。

    友仁夫妻,也不再留,總算少了一場心事。

     嫁妝早已安排妥當。

    因為當兄嫂的友愛,又是富家,刻意求工,連年也未安逸過,添了這樣,又是那樣。

    芷仙雖惱着嫂子老拿自己取笑,芳心中也自感激歡喜。

     因為正月甘七是長親六十整壽,二月初二是吉期,需要期前趕去才來得及。

    所以忙過了十五,兄嫂妹子帶了幾名長年丫鬟,一行十餘人,徑往成都進發。

    嫁妝有的在成都早已備就寄存,有的也早都送去。

    大家歡天喜地,坐船動身,沿江東去。

    到達離成都還有三十多裡路的周闆場,上岸換轎,抄田岸中小路捷徑,往西門城内走去。

     這時上元才過,孟春時節,雖沒什麼花草,偏巧前一天下了一場大雪。

    成都氣候溫和,雪存不住,道路非常泥濘難走,可是樹枝桠上的殘雪猶未消融淨盡,到處都是一樹樹的銀花,瓊枝堆豔,分外顯得華美。

    有時轎子走過矮樹底下。

    轎頂絆着樹枝,便灑了人一臉的雪水,陡地一涼,兀自覺得添了幾絲寒意。

     友仁心裡埋怨轎夫,不該舍了石闆大路不走,隻顧貪走一些近路,卻去抄行這種野外田壟。

    路上這麼滑,要跌了芷仙怎好?正在尋思之際,忽見迎面田岸上走來一個道人,穿着打扮,好似哪裡見過。

    及至道人挨肩過去,才想清晨在河壩上岸時節,曾見這道人向着自己的坐船探頭探腦。

    撓夫子說他已跟了十多裡地,鬼頭鬼腦,不是好人。

    罵了他幾句,他也沒理,隻冷笑了兩聲走開。

    當時因見這道人生相古怪兇惡,多看了他兩眼。

     随後友仁忙着招呼家人們上轎,不多一會便動了身。

    這條路自己昔日走過,并沒岔道,怎會從對面走來?不禁心中一動。

     友仁坐的轎子原是頭一乘,芷仙第二,甄氏第三,第四乘是兩個陪嫁的丫鬟合坐。

     餘下便是些長年挑着行李,跟在後面。

    川俗淳厚,除友仁要看沿路風景,挑起轎簾外,所有婦女照例是轎簾低垂,外人再也看不見轎中人的面目。

    那道人剛從友仁轎前過去,忽聽後面長年吆喝起來,同時又聽空中“嗡”的響了一下。

    友仁連忙探頭轎外,喊過長年詢問。

    那長年道:“适才一陣風刮過,不知怎的,上轎的時節,擡轎的搭扣沒扣好,大娘、大小姐和春蘭她們的轎簾都被風刮了起來。

    偏巧那鬼道士走來,竟往大娘、小姐的轎裡面探頭去看。

    我們見他不老成,罵着要打他,才吓得他往田裡踩着稀泥跑了。

    我們怪擡轎的不小心,他們還死不認賬呢。

    ”友仁聞言忙攀扶手,探出頭去,往回路上四下裡細看,隻有遠處場壩上有兩三匹黃牛在那裡曬太陽。

    正是鄉下吃早飯的時候,雖然到處都有茅舍炊煙,并無人影,哪裡還有道人蹤迹。

    問道人逃走的方向,更是一望無際的水田。

    縱有秧針,才出水面一兩寸,有人也無處躲藏。

     若在平時,友仁一腦子都是孔孟之書,哪信什麼邪魔外道。

    自從在青城山遇見那個怪老頭兒,又聽羅鹭平日說起劍仙異人,那般活靈活現,隻有數月光景,已然改了觀念。

     因知風塵中盡多異人,自己雖無目的,不由也要随處留心。

    友仁暗想:“這兩次又遇見那個道人,尚可說他是土著,另有捷徑或者腿快,又從前面趕回。

    惟獨這陣風來得奇怪。

     自己在前面,漫說不曾覺有風,連轎門幾串穗子都是迎面飄拂,不曾胡亂擺動。

    簾鈎縱不牢固,也不能後面三乘轎子的簾兒同時被風刮起,那道人又有那種可疑行徑。

    ”不禁駭怪起來。

    仗着一行人多,雖不害怕,總覺心神不安,如有大禍将至。

    當時恐啟家人驚疑,也未深說。

    隻命長年招呼,将甄氏轎子移作第一乘,芷仙第二,自己改在第三。

    吩咐:“到了多加酒錢,快走。

    ” 成都轎夫,本來出名的又穩又快。

    一聽客人加了酒錢,自是賣力,一個個格外打起精神,往前飛走。

    雖然道路泥濘,禁不住熟能生巧。

    友仁在轎中,望見前面兩乘轎子平如順水輕舟,貼在轎夫肩膀上,紋絲也不動地直向兩旁雪枝底下穿行過去。

    隻聽泥腳闆踏在泥水上叭叭響成一片,與轎夫呼喝之聲相應,兩旁尺許來長轎圍上的紅綠穗子迎着微風,一齊向後飄拂,身子穩得和騰雲一般。

     沒有半盞茶時,已跑出了幾裡地,眼看再轉過一兩個田岸,便是進城大路。

    雖喜快到地頭,不知怎的,友仁還是覺得心神不甯。

    正不解今日是何緣故,無事發煩。

    忽聽後面銮鈴響動,蹄聲得得,耳旁又聽喊聲大起,不由大吃一驚。

    還未及将頭伸出轎門去看,一騎快馬,已從斜刺裡飛一般往轎前沖來。

    定睛一看,不禁高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