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卷 陳禦史巧勘金钗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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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多少布?值多少本錢?”客人道:“有四百馀匹,本錢二百兩。

    ”梁尚賓道:“一時間那得個主兒?須是肯折些,方有人貪你。

    ”客人道:“便折十來兩,也說不得。

    隻要快當,輕松了身子好走路。

    ”梁尚賓看了布樣,又到布船上去翻複細看,口裡隻誇:“好布,好布!”客人道:“你又不做個要買的,隻管翻亂了我的布包,擔閣人的生意。

    ”梁尚賓道:“怎見得我不像個買的?”客人道:“你要買時,借銀子來看。

    ”梁尚賓道:“你若肯加二折,我将八十兩銀子,替你出脫了一半。

    ”客人道:“你也是呆話!做經紀的,那裡折得起加二?況且隻用一半,這一半我又去投誰?一般樣擔閣了。

    我說不像要買的!”又冷笑道:“這北門外許多人家,就沒個财主,四百匹布便買不起!罷,罷,搖到東門尋主兒去。

    ”梁尚賓聽說,心中不忿;又見價錢相因,有些出息,放他不下,便道:“你這客人好欺負人!我偏要都買了你的,看如何?”客人道:“你真個都買我的?我便讓你二十兩。

    ”梁尚賓定要折四十兩,客人不肯。

    衆人道:“客人,你要緊脫貨;這位梁大官,又是貪便宜的。

    依我們說,從中酌處,一百七十兩,成了交易罷。

    ”客人初時也不肯,被衆人勸不過,道:“罷!這十兩銀子,奉承列位面上。

    快些把銀子兌過,我還要連夜趕路。

    ”梁尚賓道:“銀子湊不來許多,有幾件首飾,可用得着麼?”客人道:“首飾也就是銀子,隻要公道作價!”梁尚賓邀客入坐,将銀子和兩對銀鐘,共兌準了一百兩;又金首飾盡數搬來,衆人公同估價,勾了七十兩之數,與客收訖,交割了布匹。

    梁尚賓看這場交易盡有便宜,歡喜無限。

    正是: 貪癡無底蛇吞象,禍福難明螳捕蟬。

     原來這販布的客人正是陳禦史裝的。

    他托病關門,密密分付中軍官聶千戶安排下這些布匹,先雇下小船,在石城縣伺候。

    他悄地帶個門子私行到此,聶千戶就扮做小郎跟随,門子隻做看船的小厮,并無人識破,這是做官的妙用。

     卻說陳禦史下了小船,取出見成寫就的憲牌填上梁尚賓名字,就着聶千戶密拿。

    又寫書一封,請顧佥事到府中相會。

    比及禦史回到察院,說病好開門,梁尚賓已解到了,顧佥事也來了。

    禦史忙教擺酒後堂,留顧佥事小飯。

    坐間,顧佥事又提起魯學曾一事。

    禦史笑道:“今日奉屈老年伯到此,正為這場公案,要剖個明白。

    ”便教門子開了護書匣,取出銀鐘二對及許多首飾,送與顧佥事看。

    顧佥事認得是家中之物,大驚問道:“那裡來的?”禦史道:“令愛小姐緻死之由,隻在這幾件東西上。

    老年伯請寬坐,容小侄出堂,問這起數與老年伯看,釋此不決之疑。

    ”禦史分付開門,仍喚魯學曾一起複審。

    禦史且教帶在一邊,喚梁尚賓當面。

    禦史喝道:“梁尚賓,你在顧佥事家幹得好事!”梁尚賓聽得這句,好似青天裡聞了個霹靂,正要硬着嘴分辨。

    隻見禦史教門子把銀鐘、首飾與他認贓,問道:“這些東西那裡來的?”梁尚賓擡頭一望,那禦史正是賣市的客人,吓得頓口無言,隻叫:“小人該死。

    ”禦史道:“我也不動夾棍,你隻将實情寫供狀來。

    ”梁尚賓料賴不過,隻得招稱了。

    你說招詞怎麼寫來?有詞名《鎖南枝》二隻為證:寫供狀,梁尚賓。

    隻因表弟魯學曾,嶽母念他貧,約他助行聘。

    為借衣服知此情,不合使欺心,緩他行。

    乘昏黑,假學曾,園公引入内室内,見了孟夫人,把金銀厚相贈。

    因留宿,有了奸騙情。

    三日後學曾來,将小姐送一命。

    禦史取了招詞,喚園公老歐上來:“你仔細認一認,那夜間園上假裝魯公子的,可是這個人?”老歐睜開兩眼看了,道:“爺爺,正是他。

    ”禦史喝教皂隸把梁尚賓重責八十;将魯學曾枷杻打開,就套在梁尚賓身上。

    合依強奸論斬,發本縣監候處決。

    布四百匹追出,仍給鋪戶取價還庫。

    其銀兩、首飾給與老歐領回。

    金钗、金钿斷還魯學曾。

    俱釋放甯家。

    魯學曾拜謝活命之恩。

    正是: 奸如明鏡照,恩喜覆盆開; 生死俱無憾,神明禦史台。

     卻說顧佥事在後堂,聽了這番審錄,驚駭不已。

    候禦史退堂,再三稱謝道:“若非老公祖神明燭照,小女之冤幾無所伸矣。

    但不知銀兩、首飾,老公祖何由取到?”禦史附耳道:“小侄如此如此。

    ”顧佥事道:“妙哉!隻是一件,梁尚賓妻子必知其情,寒家首飾定然還有幾件在彼。

    再望老公祖一并逮回。

    ”禦史道:“容易。

    ”便行文書,仰石城縣提梁尚賓妻嚴審,仍追馀贓回報。

    顧佥事别了禦史自回。

    卻說石城縣知縣見了察院文書,監中取出梁尚賓問道:“你妻子姓甚?這一事曾否知情?”梁尚賓正懷恨老婆,答應道:“妻田氏,因貪财物,其實同謀的。

    ”知縣當時佥禀差人提田氏到官。

     話分兩頭。

    卻說田氏父母雙亡,隻在哥嫂身邊,針指度日。

    這一日,哥哥田重文正在縣前,聞知此信,慌忙奔回,報與田氏知道。

    田氏道:“哥哥休慌,妹子自有道理。

    ”當時帶了休書上轎,徑擡到顧佥事家,來見孟夫人。

    夫人發一個眼花,分明看見女兒阿秀進來。

    及至近前,卻是個蓦生标緻婦人,吃了一驚,問道:“是誰?”田氏拜倒在地,說道:“妾乃梁尚賓之妻田氏。

    因惡夫所為不義,隻恐連累,預先離異了。

    貴宅老爺不知,求夫人救命。

    ”說罷,就取出休書呈上。

    夫人正在觀看,田氏忽然扯住夫人衫袖,大哭道:“母親,俺爹害得我好苦也!”夫人聽得是阿秀的聲音,也哭起來。

    便叫道:“我兒,有甚說話?”隻見田氏雙眸緊閉,哀哀的哭道:“孩兒一時錯誤,失身匪人,羞見公子之面,自缢身亡,以完貞性。

    何期爹爹不行細訪,險些反害了公子性命。

    幸得暴白了,隻是他無家無室,終是我母子擔誤了他。

    母親若念孩兒,替爹爹說聲,周全其事,休絕了一脈姻親。

    孩兒在九泉之下,亦無所恨矣。

    ”說罷,跌倒在地。

    夫人也哭昏了。

    管家婆和丫環、養娘都團聚将來,一齊喚醒。

    那田氏還呆呆的坐地,問他時全然不省。

    夫人看了田氏,想起女兒,重複哭起,衆丫環勸住了。

    夫人悲傷不已,問田氏:“可有爹娘?”田氏回說:“沒有。

    ”夫人道:“我舉眼無親,見了你,如見我女兒一般,你做我的義女肯麼?”田氏拜道:“若得伏侍夫人,賤妾有幸。

    ”夫人歡喜,就留在身邊了。

     顧佥事回家,聞說田氏先期離異,與他無幹,寫了一封書帖,和休書送與縣官,求他免提,轉回察院。

    又見田氏賢而有智,好生敬重,依了夫人收為義女。

    夫人又說起女兒阿秀負魂一事,他千叮萬囑:“休絕了魯家一脈姻親。

    ”如今田氏少艾,何不就招魯公子為婿,以續前姻?顧佥事見魯學曾無辜受害,甚是懊悔。

    今番夫人說話有理,如何不依?隻怕魯公子生疑,親到其家,謝罪過了,又說續親一番。

    魯公子再三推辭不過,隻得允從。

    就把金钗钿為聘,擇日過門成親。

     原來顧佥事在魯公子面前,隻說過繼的遠房侄女;孟夫人在田氏面前,也隻說贅個秀才,并不說真名真姓。

    到完婚以後,田氏方才曉得就是魯公子,公子方才曉得就是梁尚賓的前妻田氏。

    自此夫妻兩口和睦,且是十分孝順。

    顧佥事無子,魯公子承受了他的家私,發憤攻書。

    顧佥事見他三場通透,送入國子監,連科及第。

    所生二子,一姓魯,一姓顧,以奉兩家宗祀。

    梁尚賓子孫遂絕。

    詩曰: 一夜歡娛害自身,百年姻眷屬他人; 世間用計行奸者,請看當時梁尚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