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賣油郎獨占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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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下好生不悅。

    教老身來勸你,你若執意不從,惹他性起,一時翻過臉來罵一頓,打一頓,你待走上天去!凡事隻怕個起頭,若打破了頭時,朝一頓,暮一頓,時熬這些痛苦不過,隻得接客。

    卻不把千金身價弄得低微了,還要被姊妹中笑話。

    依我說,吊桶已自落在他井裡,掙不起了。

    不如千歡萬喜,倒在娘的懷裡,落得自己快活。

    ”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兒女,誤落風塵,倘得姨娘主張從良,勝造七級浮屠,若要我倚門獻笑,甯甘一死,決不情願。

    ”劉四媽道:“我兒,從良是個有志氣的事,怎麼說道不該!隻是從良也有幾等不同。

    ”美娘道:“從良有甚不同之處?”劉四媽道:“有個真從良,有個假從良;有個苦從良,有個樂從良;有個趁好的從良,有個沒奈何的從良;有個了從良,有個不了的從良。

    我兒耐心聽我分說,如何叫做真從良?大凡才子必須佳人,佳人必須才子方成佳配。

    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

    幸然兩下相逢,你貪我愛,割舍不下。

    一個願讨,一個願嫁。

    好像捉對的蠶蛾,死也不放。

    這個謂之真從良。

    怎麼叫做假從良?有等子弟愛着小娘,小娘卻不愛那子弟,本心不願嫁他,隻把個嫁字兒哄他心熱,撒漫使錢。

    比及成交,卻又推故不就。

    又有一等癡心的子弟,曉得小娘心腸不對他,偏要娶他回去,拚着一主大錢,動了媽兒的火,不怕小娘不肯。

    勉強進門,心中不順,故意不守家規。

    小則撒潑放肆,大則公然偷漢。

    人家容留不得,多則一年,少則半載,依舊放他出來,為娼接客。

    把從良二字,隻當個撰錢的題目。

    這個謂之假從良。

    如何叫做苦從良?一般樣子弟愛小娘,小娘不愛那子弟,卻被他以勢淩之。

    媽兒懼禍,已自許了。

    做小娘的,身不繇主,含淚而行。

    一入侯門如海之深,家法又嚴,擡頭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

    這個謂之苦從良。

    如何叫做樂從良?做小娘的,正當擇人之際,偶然相交個子弟。

    見他情性溫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樂善,無男無女,指望他日過門,與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

    以此嫁他,圖個日前安逸,日後出身,這個謂之樂從良。

    如何叫趁好的從良?做小娘的,風花雪月,受用已夠,趁這盛名之下,求之者衆,任我揀擇個十分滿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頭,不緻受人怠慢,這個謂之趁好的從良。

    如何叫做沒奈何的從良?做小娘的,原無從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強橫欺瞞,又或因負債太多,将為賠償不起,别口氣,不論好歹。

    得嫁便嫁,買靜求安,藏身之法。

    這謂之沒奈何的從良。

    如何叫做了從良?小娘半老之際,風波曆盡,剛好遇個老成的孤老兩下志同道合,收繩卷索,白頭到老。

    這個謂之了從良。

    如何叫做不了的從良?一般你貪我愛,火熱的跟他,卻是一時之興,沒有個長算。

    或者尊長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鬧丁幾場,發回媽家,追取原價。

    又有個家道凋零,養他不活,苦守不過。

    依舊出來趕趁,這謂之不了的從良。

    ” 美娘道:“如今奴家要從良,還是怎地好?”劉四媽道:“我兒,老身教你個萬全之策。

    ”美娘道:“若蒙教導,死不忘恩!”劉四媽道:“從良一事,入門為淨。

    況且你身子已被人捉弄過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個黃花女兒。

    千錯萬錯,不該落于此地,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

    做娘的費了一片心機,若不幫他幾年,趁過千把銀子,怎肯放你出門?還有一件,你便要從良,也須揀個好主兒。

    這些臭嘴臭臉的,難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下客也不接,曉得那個該從,那個不該從?假如你執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沒奈何,尋個肯出錢的主兒賣你去做妾,這也叫做從良。

    那主兒或是年老的,或是貌醜的,或是一字不識的村牛,你卻不肮髒了一世!比着把你料在水裡,還有‘撲通’的一聲響,讨得旁人叫一聲可惜。

    依着老身愚見,還是偏從人願,憑着做娘的接客。

    似你恁般才貌,等閑的料也不敢相扳。

    無非是王孫公子、貴客豪門,也不辱沒了你。

    一來風花雪月,趁着年少受用;二來作成媽兒起個家事;三來使自己也積趱些私房,免得日後求人。

    過了十年五載,遇上知心着意的,說得來,話得着,那時老身與你做媒,好模好樣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

    可不兩得其便?”美娘聽說,微笑而不言。

    劉四媽已知美娘心中活動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話,你依着老身的話時,後來還要感激我哩。

    ”說罷,起身。

    王九媽伏在樓門之外,一句句聽得的。

    美娘送劉四媽出房門,劈面撞着了九媽,滿面羞慚,縮身進去。

    王九媽随着劉四媽再到前樓坐下。

    劉四媽道:“侄女十分執意,被老身右說左說,一塊硬鐵看看熔做熱汁。

    你如今快快尋個覆帳的主兒,他必然肯就。

    那時做妹子的再來賀喜。

    ”王九媽連連稱謝。

    是日備飯相待,盡醉而别。

    後來西湖上子弟們又有隻《桂枝兒》單說那劉四媽說詞一節: 劉四媽,你的嘴舌兒好不利害!便是女随何、雌陸賈,不信有這大才!說着長,道着短,全沒些破敗。

    就是醉夢中,被你說得醒;就是聰明的,被你說得呆。

    好個烈性的姑娘,也被你說得他心地改。

     再說王美娘才聽了劉四媽一席話兒,思之有理。

    以後有客求見,欣然相接。

    覆帳之後,賓客如市,捱三頂五,不得空閑,聲價愈重。

    每一晚白銀十兩,兀自你争我奪。

    王九媽賺了若幹錢鈔,歡喜無限。

    美娘也留心要揀個知心着意的,急切難得。

    正是: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話分兩頭。

    卻說臨安城清波門裡有個開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過繼一個小厮,也是汴京逃難來的,姓秦,名重,母親早喪,父親秦良十三歲上将他賣了,自己上天竺去做香火。

    朱十老因年老無嗣,又新死了媽媽,把秦重做親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學做賣油生意。

    初時父子坐店甚好,後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勞碌不得,另招個夥計叫做邢權,在店相幫。

    光陰似箭,不覺四年有餘。

    朱重長成一十七歲,生得一表人才,雖然已冠,尚未娶妻。

    那朱十老家有個侍女叫做蘭花,年已二之外,有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幾遍的倒下鈎子去勾搭他。

    誰知朱重是個老實人,又蘭花龌龊醜陋,朱重也看不上眼。

    以此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那蘭花見勾搭朱小官不上,别尋主顧,就去勾搭那夥計邢權。

    邢權是望四之人,沒有老婆,一拍就上。

    兩個暗地偷情,不止一次。

    反怪朱小官人礙眼,思量尋事趕他出門。

    邢權與蘭花兩個裡應外合,使心設計,蘭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說:“小官人幾番調戲,好不老實?”朱十老平時與蘭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

    邢權又将店中賣下的銀子藏過,在朱十老面前說:“朱小官在外賭博,不長進。

    櫃裡銀子幾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

    ”初次朱十老還不信,接連幾次,朱十老年老糊塗,沒有主意,就喚朱重過來,責罵了一場。

    朱重是個聰明的孩子,已知邢權與蘭花的計較,欲待分辨,惹起是非不小。

    萬一老者不聽,枉做惡人,心生一計,對朱十老說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如今讓邢主管坐店,孩兒情願挑擔子出去賣油。

    賣得多少,每日納還,可不是兩重生意?”朱十者心下也有許可之意,又被邢權說道:“他不是要挑擔出去,幾年上偷銀子做私房,身邊積趱有餘了,又怪你不與他定親,心下怨怅,不願在此相幫,要讨個出場,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哩。

    ”朱十老歎口氣道:“我把他做親兒看成,他卻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罷,罷!不是自身骨血,到底粘連不上,繇他去罷!”遂将三兩銀子把與朱重,打發出門。

    寒更衣服和被窩都教他拿去。

    這也是朱十老好處,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别。

    正是: 孝己殺身因謗語,申老喪命為讒言; 親生兒子猶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來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對兒子說知。

    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門,在衆安橋下賃了一間小小房兒,放下被窩等件,買巨鎖兒鎖了門,便往長街短巷訪求父親。

    連走幾日,全沒消自。

    沒奈何,隻得放下。

    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并無一毫私蓄。

    隻有臨行時打發這三兩銀子,不勾本錢,做什麼生意好?左思右量,隻有油行買賣是熟間。

    這些油坊多曾與他識熟,還去挑個賣油擔子,是個穩足的道路。

    當下置辦了油擔家火,剩下的銀兩都交付與油坊取油。

    那油坊裡認得朱小官是個老實好人,況且小小年紀,當初坐店,今朝挑擔上街,都因邢夥計挑撥他出來,心中甚不平,有心扶持他,隻揀窨清的上好淨油與他,簽子上又明讓他些。

    朱重得了這些便宜,自己轉賣與人,也放寬些,所以他的油比别人分外容易出脫。

    每日所賺的利息,又且儉吃儉用,積下東西來,置辦些日用家業及身上衣服之類,并無妄廢。

    心中隻有一件事未了,牽挂着父親,思想:“向來叫做朱重,誰知我是姓秦。

    倘若父親來尋訪之時,也沒有個因由。

    ”遂複姓為秦。

    說話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複本姓,或具劄子奏過朝廷,或關白禮部、大學、國學等衙門,将冊籍改正,衆所共知。

    一個賣油的複姓之時,誰人曉得?他有個道理,把盛油的桶兒,一面大大寫個“秦”字,一面寫“汴梁”二字,将此桶做個标識,使人一覽而知。

    以此臨安市上,曉得他本姓,都呼他為秦賣油。

    時值二月天氣,不暖不寒,秦重聞知昭慶寺僧,要起個九晝夜功德,用油必多。

    遂挑了油擔來寺中賣油。

    那些和尚們也聞知秦賣油之名,他的油比别人又好又賤,單單作成他。

    所以一連這九日,秦重隻在昭慶寺走動。

    正是:刻薄不賺錢,忠厚不折本。

     這一日是第九日了。

    秦重在寺出脫了油,挑了空擔出寺。

    其日天氣晴明,遊人如蟻。

    秦重繞河而行,遙望十景塘桃紅柳綠,湖内畫船蕭鼓,往來遊玩,觀之不足,玩之有餘。

    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轉到昭慶寺右邊,望個寬處将擔兒放下,坐在一塊石上歇腳。

    近側有個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籬門,裡面朱欄内,一叢細竹。

    未知堂室何如,先見門庭清整。

    隻見裡面三、四個戴巾的從内而出,一個女娘後面相送,到了門首,兩下把手一拱,說聲請了,那女娘竟進去了。

    秦重定睛觀之,此女容顔嬌麗、體态輕盈、目所未睹,準準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

    他原是個老實小官,不知有煙花行徑,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麼人家。

    方在凝思之際,隻見門内又走出個中年的媽媽,同着一個垂髫的丫環,倚門閑看。

     那媽媽一眼瞧着油擔,便道:“阿呀!方才我家無油,正好有油擔子在這裡,何不與他買些?”那丫環同那媽媽出來,走到油擔子邊,叫聲:“賣油的!”秦重方才聽見,回言道:“沒有油了。

    媽媽要用油時,明日送來。

    ”那丫環也認得幾個字,看見油桶上寫個秦字,就對媽媽道:“賣油的姓秦。

    ”媽媽也聽得人閑講,有個秦賣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分付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來時,與你做個主顧。

    ”秦重道:“承媽媽作成,不敢有誤。

    ”那媽媽與丫環進去了。

    秦重心中想道:“這媽媽不知是那女娘的什麼人?我每日到他家賣油,莫說賺他利息,圖個飽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

    ”正欲挑擔起身,隻見兩個轎夫,擡着一頂青絹幔的轎子,後邊跟着兩個小厮,飛也似跑來。

    到了其家門首,歇下轎子,那小厮走進裡面去了。

    秦重道:“卻又作怪,看他接什麼人?”少頃之間,隻見兩個丫環一個捧着猩紅的氈包,一個拿着湘妃竹攢花的拜匣,都交會與轎夫,放在轎座之下。

    那兩個小厮手中一個包着琴囊,一個捧着幾個手卷,腕上挂碧玉箫一枝,跟着起初的女娘出來。

    女娘上了轎,轎夫擡起望舊路而去。

    丫環小厮,俱随轎步行。

     秦重又得親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擔子,洋洋的去。

    不過幾步,隻見臨河有一個酒館,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見了這女娘,心下又歡喜,又氣悶,将擔子放下,走進酒館揀個小座頭坐了。

    酒保問道:“客人還是請客,還是獨酌?”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來獨飲三杯。

    時新果子一兩碟,不用葷菜。

    ”酒保斟酒時,秦重問道:“那邊金漆籬門内是什麼人家?”酒保道:“這是齊衙内的花園,如今王九媽住下。

    ”秦重道:“方才看見有個小娘上轎,是什麼人?”酒保道:“這是有名的粉頭,叫做王美娘,人都稱為花魁娘子。

    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

    吹彈歌舞、琴棋書畫件件皆精,來往的都是大頭兒,要十兩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

    當初住在湧金門外,因樓房狹窄,齊舍人與他相厚,半載之前,把這花園借與他住。

    ”秦重聽得說是汴京人,觸了個鄉思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數杯,過了酒錢,挑了擔子,一路走,一路肚中打稿道:“世間有這樣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豈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娟家,我賣油的怎生得見”又想一回,越發癡起來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

    若得這等美人摟抱睡了一夜,死也甘心。

    ”又想一回道:“呸!我終日挑這油擔子,不過日進分文,怎麼想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蛤蟆在陰溝裡想着天鵝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孫。

    我賣油的縱有了銀子,料他也不肯接我。

    ”又想一回道:“我聞得做老鸨的,專要錢鈔。

    就是個乞兒有了銀子,他也就肯接了,何況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

    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