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卷 徐老仆義憤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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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卷 徐老仆義憤成家 犬馬猶然知戀主,況于列在生人。

    為奴一日主人身,情恩同父子,名分等君臣。

    主若虐奴非正道,奴如欺主傷倫。

    能為義仆是良民,盛衰無改節,史冊可傳神。

     說這唐玄宗時,有一官人姓蕭,名穎士,字茂挺,蘭陵人氏。

    自幼聰明好學,該博三教九流,貫串諸子百家。

    上自天文,下至地理,無所不通,無有不曉。

    真個:胸中書富五車,筆下句高千古。

    年方一十九歲,高掇巍科,名傾朝野,是一個廣學的才子。

    家中有個仆人,名喚杜亮。

    那杜亮自蕭穎士數齡時,就在書房中服事起來。

    若有驅使,奮勇直前,水火不避,身邊并無半文私蓄。

    陪伴蕭穎士讀書時,不待分付,自去千方百計,預先尋覓下果品飲馔供奉。

    有時或烹瓯茶兒,助他清思;或暖杯酒兒,接他辛苦。

    整夜直服事到天明,從不曾打個瞌睡。

    如見蕭穎土讀到得意之處,他在旁也十分歡喜。

     那蕭穎土般般皆好,件件俱美,隻有兩樁兒毛病。

    你道是那兩樁?第一件乃是恃才傲物,不把人看在眼内。

    才登仕籍,便去沖撞了當朝宰相。

    那宰相若是個有度量的,還恕得他過,又正沖撞了是第一個忌才的李林甫。

    那李林甫混名叫做李貓兒,平昔不知壞了多少大臣,乃是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

    卻去惹他,可肯輕輕放過?被他略施小計,險些連性命都送了。

    又虧着座主搭救,止削了官職,坐在家裡。

    第二件是性子嚴急,卻像一團烈火。

    片語不投即暴躁如雷,兩太陽星直爆。

    奴仆稍有差誤,便加捶撻。

    他的打法又與别人不同。

    有甚不同?别人責治家奴,定然計其過犯大小,讨個闆子,教人行杖,或打一十,或打二十,分個輕重。

    惟有蕭穎土不論事體大小,略觸着他的性子,便連聲喝罵,也不用什麼闆子,也不要人行杖,親自跳起身來,一把揪翻,随手掣着一件家火,沒頭沒腦亂打。

    憑你什麼人勸解,他也全不作準,直要打個氣息。

    若不像意,還要咬上幾口方才罷手。

    因是恁般利害,奴仆們懼怕,都四散逃去,單單存得一個杜亮。

     論起蕭穎士止存得這個家人種兒,每事隻該将就些才是。

    誰知他是天生的性兒,使慣的氣兒,打溜的手兒,竟沒絲毫更改,依然照舊施行。

    起先奴仆衆多,還打了那個,空了這個。

    到得秃秃裡獨有杜亮時,反覺打得勤些。

    論起杜亮遇着這般難理會的家主,也該學衆人逃走去罷了,偏又寸步不離,甘心受他的責罰。

    常常打得皮開肉綻,頭破血淋,也再無一點退悔之念,一句怨恨之言。

    打罷起來,整一整衣裳,忍着疼痛,依原在旁答應。

    說話的,據你說,杜亮這等奴仆莫說千中選一,就是走盡天下,也尋不出個對兒。

    這蕭穎土又非黑漆皮燈,泥塞竹管,是那一竅不通的蠢物。

    他須是身登黃甲,位列朝班,讀破萬卷,明理的才人,難道恁般不知好歹,一味蠻打,沒一點仁慈改悔之念不成?看官有所不知,常言道得好:江山易改,禀性難移。

    那蕭穎士平昔原愛杜亮小心馴謹,打過之後,深自懊悔道:“此奴随我多年,并無十分過失,如何隻管将他這樣毒打?今後斷然不可!”到得性發之時,不覺拳腳又輕輕的生在他身上去了。

    這也不要單怪蕭穎士性子急躁,誰教杜亮剛聞得叱喝一聲,恰如小鬼見了鐘馗一般,撲秃的兩條腿就跪倒在地。

    蕭穎士本來是個好打人的,見他做成這個要打局面,少不得奉承幾下。

     杜亮有個遠族兄弟杜明,就住在蕭家左邊,因見他常打得這個模樣,心下倒氣不過,撺掇杜亮道:“凡做奴仆的,皆因家貧力薄,自難成立,故此投靠人家。

    一來圖個現成衣服,二來指望家主有個發迹日子,帶挈風光,摸得些東西,做個小小家業,快活下半世。

    像阿哥如今随了這措大,早晚辛勤服事,竭力盡心,并不見一些好處,隻落得常受他淩辱痛楚。

    恁樣不知好歹的人,跟他有何出息?他家許多人都存住不得,各自四散去了。

    你何不也别了他,另尋頭路?有多少不如你的,投了大官府人家,吃好穿好,還要作成趁一貫兩貫。

    走出衙門前,誰不奉承?那邊才叫:‘某大叔,有些小事相煩。

    ’還未答應,這邊又叫:‘某大叔,我也有件事兒勞動。

    ’真個應接不暇,何等興頭。

    若是阿哥這樣肚裡又明白,筆下又來得,做人且又溫存小心,走到勢要人家,怕道不是重用?你那措大,雖然中個進土,發利市就與李丞相作對,被他弄來坐在家中,料道也沒個起官的日子,有何撇不下,定要與他纏帳?”杜亮道:“這些事我豈不曉得?若有此念,早已去得多年了,何待吾弟今日勸谕。

    古語雲:良臣擇主而事,良禽擇木而栖。

    奴仆雖是下賤,也要擇個好使頭。

    像我主人,止是性子躁急。

    除此之外,隻怕舍了他,沒處再尋得第二個出來!”杜明道:“滿天下無數官員宰相,貴威豪家,豈有反不如你主人這個窮官?”杜亮道:“他們有的,不過是爵位、金銀二事。

    ”杜明道:“隻這兩樁盡勾了,還要怎樣?”杜亮道:“那爵位乃虛花之事,金銀是臭污之物,有甚希罕?如何及得我主人這般高才絕學,拈起筆來,頃刻萬言,不要打個稿兒。

    真個煙雲缭繞,華彩缤紛。

    我所戀戀不舍者,單愛他這一件耳!”杜明聽得說出愛他的才學,不覺呵呵大笑,道:“且問阿哥,你既愛他的才學,到饑時可将來當得飯吃,冷時可作得衣穿麼?”杜亮道:“你又說笑話,才學在他腹中,如何濟得我的饑寒?”杜明道:“原來又救不得你的饑,又遮不得你的寒,愛他何用?當今有爵位的,尚然隻喜趨權附勢,沒一個肯憐才惜學。

    你我是個下人,但得飽食暖衣,尋覓些錢鈔做家,乃是本等。

    卻這般迂闊,愛什麼才學,情願受其打罵,可不是個呆子!”杜亮笑道:“金銀我命裡不曾帶來,不做這個指望,還隻是守舊。

    ”杜明道:“想是打得你不爽利,故此尚要捱他的棍棒。

    ”杜亮道:“多承賢弟好情,可憐我做兄的。

    但我生這般博奧才學,總然打死,也甘心服事他。

    ”遂不聽杜明之言,仍舊跟随蕭穎士。

    不想今日一頓拳頭,明日一頓棒子,打不上幾年,把杜亮打得漸漸遍身疼痛,口内吐血,成了個傷痨症候。

    初時還勉強趨承,以後打熬不過,半眠半起。

    又過幾時,便久卧床席。

    那蕭穎士見他嘔血,情知是打上來的,心下十分懊悔!還指望有好的日子,請醫調治,親自煎湯送藥。

    捱了兩月,嗚呼哀哉!蕭穎士想起他平日的好處,隻管涕泣,備辦衣棺埋葬。

    蕭穎土日常虧杜亮服事慣了,到得死後,十分不便,央人四處尋覓仆從,因他打人的名頭出了,那個肯來跟随?就有個肯跟他的,也不中其意。

    有時讀書到忘懷之處,還認做杜亮在傍,擡頭不見,便掩卷而泣,後來蕭穎士知得了杜亮當日不從杜明這班說話,不覺氣咽胸中,淚如泉湧,大叫一聲:“杜亮!我讀了一世的書,不曾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