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滕大尹鬼斷家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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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十四歲。

    原來梅氏平生謹慎,從前之事,在兒子面前一字也不題。

    隻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無益有損。

    守得一十四歲時,他胸中漸漸泾渭分明,瞞他不得了。

    一日,向母親讨件新絹衣穿,梅氏回他:“沒錢買得。

    ”善述道:“我爹做過太守,止生我弟兄兩人。

    見今哥哥恁般富貴,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是怎地?既娘沒錢時,我自與哥哥索讨。

    ”說罷就走。

    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兒,一件絹衣直甚大事,也去開口求人。

    常言道:‘惜福積福’、‘小來穿線,大來穿絹’。

    若小時穿了絹,到大來線也沒得穿了。

    再過兩年,等你讀書進步,做娘的情願賣身來做衣服與你穿着。

    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纏他什麼!”善述道:“娘說得是。

    ”口雖答應,心下不以為然。

    想着:“我父親萬貫家私,少不得兄弟兩個大家分受。

    我又不是随娘晚嫁拖來的油瓶,怎麼我哥哥全不看顧?娘又是恁般說,終不然一匹絹兒沒有我分,直待娘賣身來做與我穿着。

    這話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心生一計,瞞了母親,徑到大宅裡去。

     尋見了哥哥,叫聲:“作揖。

    ”善繼到吃了一驚,問他:“來做什麼?”善述道:“我是個缙紳子弟,身上藍縷,被人恥笑。

    特來尋哥哥讨匹絹去做衣服。

    ”善繼道:“你要衣服穿,自與娘讨。

    ”善述道:“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

    ”善繼聽說“家私”二字,題目來得大了,便紅着臉問道:“這句話,是那個教你說的?你今日來讨衣服穿,還是來争家私?”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裝裝體面。

    ”善繼道:“你這般野種,要什麼體面!老爹爹縱有萬貫家私,自有嫡子嫡孫,幹你野種屁事!你今日是聽了甚人撺掇,到此讨野火吃?莫要惹着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無安身之處!”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麼我是野種?惹着你性子便怎地?難道謀害了我娘兒兩個,你就獨占了家私不成?”善繼大怒,罵道:“小畜生,敢挺撞我!”牽住他衣袖兒,撚起拳頭,一連七八個栗暴,打得頭皮都青腫了。

    善述掙脫了,一道煙走出,哀哀的哭到母親面前來,一五一十備細述與母親知道。

    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聽教訓,打得你好!”口裡雖如此說,扯着青布衫,替他摩那頭上腫處,不覺兩淚交流。

    有詩為證: 少年嫠婦擁遺孤,食薄衣單百事無。

     隻為家庭缺孝友,同枝一樹判榮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繼藏怒,到遣使女進去緻意,說小學生不曉世事,沖撞長兄,招個不是。

    善繼兀自怒氣不息,次日侵早,邀幾個族人在家,取出父親親筆分關,請梅氏母子到來,公同看了,便道:“尊親長在上,不是善繼不肯養他母子,要攆他出去。

    隻因善述昨日與我争取家私,發許多說話,誠恐日後長大,說話一發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東莊住房一所,田五十八畝,都是遵依老爹爹遺命,毫不敢自專,伏乞尊親長作證。

    ”這夥親族平昔曉得善繼做人利害,又且父親親筆遺囑,那個還肯多嘴,做閑冤家?都将好看的話兒來說。

    那奉承善繼的說道:“千金難買亡人筆。

    照依分關,再沒話了。

    ”就是那可憐善述母子的,也隻說道:“男子不吃分時飯,女子不着嫁時衣。

    多少白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有田種,不算沒根基了,隻要自去掙持。

    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個命在。

    ”梅氏料道在園屋居住,不是了日!隻得聽憑分析,同孩兒謝了衆親長,拜别了祠堂,辭了善繼夫婦,教人搬了幾件舊家火和那原嫁來的兩隻箱籠,雇了牲口騎坐,來到東莊屋内。

    隻見荒草滿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

    上漏下濕,怎生住得?将就打掃一兩間,安頓床鋪。

    喚莊戶來問時,連這五十八畝田,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還不能勾;若荒年,隻好賠糧。

    梅氏隻叫得苦。

    到是小學生有智,對母親道:“我弟兄兩個,都是老爹爹親生,為何分關上如此偏向?其中必有緣故。

    莫非不是老爹爹親筆?自古道:家私不論尊卑。

    母親何不告官申理?厚薄憑官府判斷,到無怨心。

    ”梅氏被孩兒題起線索,便将十來年隐下衷情都說出來道:“我兒休疑分關之語,這正是你父親之筆。

    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與他,以安其心。

    臨終之日,隻與我行樂圖一軸,再三囑付:‘其中含藏啞謎,直待賢明有司在任,送他詳審,包你母子兩口有得過活,不緻貧苦’ 。

    ”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說!行樂圖在那裡?快取來與孩兒一看。

    ”梅氏開了箱兒,取出一個布包來;解開包袱,裡面又有一重油紙封裹着;拆了封,展開那一尺闊、三尺長的小軸兒,挂在椅上,母子一齊下拜。

    梅氏通陳道:“村莊香燭不便,乞恕亵慢。

    ”善述拜罷,起來仔細看時,乃是一個坐像,烏紗白發,畫得豐采如生。

    懷中抱着嬰兒,一隻手指着地下。

    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

    隻得依舊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煩悶。

     過了數日,善述到前村要訪個師父講解,偶從關王廟前經過,隻見一夥村人擡着豬羊大禮,祭賽關聖。

    善述立住腳頭看時,又見一個過路的老者拄了一根竹杖,也來閑看,問着衆人道:“你們今日為甚賽神?” 衆人道:“我們遭了屈官司,幸賴官府明白,斷明了這公事。

    向日許下神道願心,今日特來拜償。

    ”老者道:“什麼屈官司?怎生斷的?”内中一人道:“本縣向奉上司明文,十家為甲。

    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

    同甲中,有個趙裁,是第一手針線。

    常在人家做夜作,整幾日不歸家的。

    忽一日出去了,月馀不歸。

    老婆劉氏央人四下尋覓,并無蹤迹。

    又過了數日,河内浮出一個屍首,頭都打破的,地方報與官府。

    有人認出衣服,正是那趙裁。

    趙裁出門前一日,曾與小人酒後争句閑話。

    一時發怒,打到他家,毀了他幾件家私,這是有的。

    誰知他老婆把這樁人命告了小人。

    前任漆知縣聽信一面之詞,将小人問成死罪;同甲不行舉首,連累他們都有了罪名。

    小人無處伸冤,在獄三載。

    幸遇新任滕爺,他雖鄉科出身,甚是明白。

    小人因他質審時節哭訴其冤。

    他也疑惑道:‘酒後争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謀他一命?’準了小人狀詞,出牌拘人複審。

    滕爺一眼看着趙裁的老婆,千不說,萬不說,開口便問他曾否再醮?劉氏道:‘家貧難守,已嫁人了。

    ’又問:‘嫁的甚人?’劉氏道:‘是班輩的裁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