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卷 鈍秀才一朝交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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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知異鄉公子如此形狀,必是個浪蕩之徒,便有錦心繡腸,誰人信他,誰人請他?又過了幾時,和尚們都怪他蒿惱。

    語言不遜,不可盡說。

    幸而天無絕人之路。

    有個運糧的趙指揮,要請個門館先生同往北京,一則陪話,二則代筆,偶與承恩寺主持商議。

    德稱聞知,想道:“乘此機會,往北京一行,豈不兩便。

    ”遂央僧舉薦。

    那俗僧也巴不得遣那窮鬼起身,就在指揮面前稱揚德稱好處,且是束修甚少。

    趙指揮是武官,不管三七二十一,隻要省,便約德稱在寺,投刺相見,擇日請了下船同行。

    德稱口如懸河,賓主頗也得合。

    不一日,到黃河岸口,德稱偶然上岸登東。

    忽聽發一聲響,猶如天崩地裂之形。

    慌忙起身看時,吃了一驚,原來河口決了。

    趙指揮所統糧船三分四散,不知去向。

    但見水勢滔滔,一望無際。

     德稱舉目無依,仰天号哭,歎道:“此乃天絕我命也,不如死休!”方欲投入河流,遇一老者相救。

    問其來曆,德稱訴罷,老者側然憐憫,道:“看你青春美質,将來豈無發迹之期?此去短盤至北京,費用亦不多,老夫帶得有三兩荒銀,權為程敬。

    ”說罷,去摸袖裡,卻摸個空,連呼“奇怪。

    ”仔細看時,袖底有一小孔,那老者趕早出門,不知在那裡遇着剪绺的剪去了。

    老者嗟歎道:“古人雲:‘得咱心肯日,是你運通時’。

    今日看起來,就是心肯,也有個天數。

    非是老夫吝惜,乃足下命運不通所緻耳。

    欲屈足下過舍下,又恐路遠不便。

    ”乃邀德稱到市心裡,向一個相熟的主人家借銀五錢為贈。

    德稱深感其意,隻得受了,再三稱謝而别。

    德稱想:這五錢銀子,如何盤纏得許多路。

    思量一計,買下紙筆,一路賣字。

    德稱寫作俱佳,争奈時運未利,不能讨得文人墨士賞鑒,不過村坊野店胡亂買幾張糊壁,此輩曉得什麼好歹,那肯出錢。

    德稱有一頓沒一頓,半饑半飽,直捱到北京城裡,下了飯店。

    問店主人借缙紳看查,有兩個相厚的年伯,一個是後兵尤侍郎,一個是左卿曹光祿。

    當下寫了名刺,先去谒曹公。

    曹公見其衣衫不整,心下不悅,又知是王振的仇家,不敢招架,送下小小程儀就辭了。

    再去見尤侍郎,那尤公也是個沒意思的,自家一無所贈,寫一封柬帖薦在邊上陸總兵處。

    店主人見有這封書,料有際遇,将五兩銀子借為盤纏,誰知正值北虜也先為寇,大掠人畜。

    陸總兵失機,扭解來京問罪,連尤侍郎都罷官去了。

    德稱在塞外擔閣了三四個月,又無所遇,依舊回到京城旅寓。

     店主人折了五兩銀子,沒處取讨。

    又欠下房錢飯錢若幹,索性做個宛轉,倒不好推他出門,想起一個主意來。

    前面胡同有個劉千戶,其子八歲,要訪個下路先生教書,乃薦德稱。

    劉千戶大喜。

    講過束修二十兩。

    店主人先支一季束修自己收受,準了所借之數。

    劉千戶頗盡主道,送一套新衣服,迎接德稱到彼會館。

    自此饔餐不缺,且訓誦之暇,重溫經史,再理文章。

    剛剛坐彀三個月,學生出起痘來,太醫下藥不效,十二朝身死。

    劉千戶單隻此子,正在哀痛,又有刻薄小人對他說道:“馬德稱是個降禍的太歲、耗氣的鶴神,所到之處必有災殃。

    趙指揮請了他就壞了糧船,尤待郎薦了他就壞了官職。

    他是個不吉利的秀才,不該與他親近。

    ”劉德戶不想自兒死生有命,到抱怨先生帶累了。

    各處傳說,從北京中起他一個異名,叫做”鈍秀才”。

    凡鈍秀才街上過去,家家閉戶,處處關門。

    但是早行遇着鈍秀才的一日沒采,做買賣的折本,尋人的不遇,告官的理輸,讨債的不是厮打定是厮罵,就是小學生上學,也被先生打幾下手心。

    有此數項,把他做妖物相看。

    倘然狹路相逢,一個個吐口誕沫,叫句“吉利”方走。

    可憐馬德稱衣冠之胄,飽學之才,今日時運不利,弄得日無飽餐,夜無安宿。

    同時有個浙中吳監生,性甚硬直。

    聞知鈍秀才之名,不信有此事,特地尋他相會。

    延至寓所,叩其胸中所學,甚有接待之意。

    坐席猶未暖,忽得家書報家中老父病故,踉跄而别,轉薦與同鄉呂鴻胪。

    呂公請至寓所,待以盛馔。

    方才舉箸,忽然廚房中火起,舉家驚慌逃奔。

    德稱因腹餒緩行了幾步,被地方拿他做火頭,解去官司。

    不由分說,下了監鋪。

    幸呂鴻胪是個有天理的人,替他使錢,免其枷責。

    從此,“鈍秀才”其名益著,無人招接,仍複賣字為生。

    慣與裱家書壽軸,喜逢新歲寫春聯。

    夜間常在祖師廟、關聖廟、五顯廟這幾處安身。

    或與道人代寫疏頭,趁幾文錢度日。

     話分兩頭。

    卻說黃病鬼黃勝自從馬德稱去後,初時還怕他還鄉,到宗師行黜,不見回家。

    又有人傳信,道是随趙指揮糧船上京,被黃河水決,已覆沒矣。

    心下坦然無慮。

    朝夕逼勒妹子六媖改聘。

    六媖以死自誓,決不二夫。

    到天順晚年鄉試,黃勝夤緣賄賂,買中了秋榜。

    裡中奉承者,填門塞戶。

    聞知六媖年長未嫁,求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