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李講公窮邸遇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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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菲才,濫叨民社,還要求恩相指教!”李勉雖則不在其位,卻素聞安祿山有反叛之志。

    今見房德乃是他表舉的官職,恐其後來黨逆,放就他請教上,把言語去規訓道:“做官也沒甚難處,但要上不負朝廷,下不害百姓,遇着死生利害之處,總有鼎镬在前,斧隻在後,亦不能奪我之志。

    切勿為匪人所惑,小利所誘,頓爾改節,雖或僥幸一時,實是贻笑千古!足下立定這個主意,莫說為此縣令,就是宰相,亦盡可做得過!”房德謝道:“恩相金玉之言,某當終身佩銘!”兩下一遞一條,甚說得來。

    少頃,路信來禀:“筵宴已完,請爺入席。

    ”房德起身,請李勉至後堂,看時乃是上下兩席。

    房德教從人将下席移過左傍,李勉見他要傍坐,乃道:“足下如此相叙,反覺不安,還請坐轉。

    ”房德道:“恩相在上,侍坐已是僭妄,豈敢抗禮?”李勉道:“吾與足下今已為聲氣之友,何必過謙!”遂令左右,依舊移在對席。

    從人獻過杯筋,房德安席定位。

    庭下承應樂人,一行兒擺列奏樂。

    那筵席杯盤羅列,非常豐盛,雖無炮鳳烹龍,也極山珍海錯。

    當下賓主歡洽,開懷暢飲,更餘方止。

    王太等另在一邊款待,自不必說。

     此時二人轉覺親熱,攜手而行,同歸書院。

    房德分付路信,取過一副供奉上司的鋪蓋,親自施設潤褥,提攜溺器。

    李勉扯住道:“此乃仆從之事,何勞足下自為!”房德道:“某受相公大恩,即使生生世世執鞭随镫,尚不能報萬一,今不過少盡其心,何足為勞!”鋪設停當,又教家人另放一榻,在傍相陪。

    李勉見其言詞誠懇,以為信義之士,愈加敬重。

    兩下挑燈對坐,彼此傾心吐膽,各道生平志願,情投契合,遂為至交,隻恨相見之晚。

    直至夜分,方才就寝。

    次日同僚官聞得,都來相訪。

    相見之間,房德隻說:“是昔年曾蒙識薦,故此有恩!”同僚官又在縣主面上讨好,各備筵席款待。

     話休煩絮,居德自從李勉到後,終日飲酒談論,也不理事,也不進衙。

    其侍奉趨承,就是孝子事親也沒這般盡禮。

    李勉見恁樣殷勤,諸事俱廢,反覺過意不去,住了十來日,作辭起身。

    房德那裡肯放,說道:“恩相至此,正好相聚,那有就去之理!須是多住幾月,待某撥夫馬送至常山便了。

    ”李勉道:“承足下高誼,原不忍言别。

    但足下乃一縣之主,今因我在此,耽誤了許多政務。

    倘上司知得,不當穩便。

    況我去心已決,強留于此,反不适意!”房德料道留他不住,乃道:“恩相既堅執要去,某亦不好苦留。

    隻是從此一别,後會無期,明日容治一樽,以盡竟日之歡,後日早行何如?”李勉道:“既承雅意,隻得勉留一日。

    ”房德留住了李勉,喚路信跟着回到私衙,要收拾禮物饋送。

    隻因這番,有分教李畿險些兒送了性命,正是: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所以恬淡人,無營心自足。

     話分兩頭,卻說房德老婆貝氏,昔年房德落薄時,讓他做主慣了。

    到今做了官,每事也要喬主張。

    此番見老公喚了兩個家人出去,一連十數日不見進衙,隻道瞞了他做甚事體,十分惱恨。

    這日見老公來到衙裡,便待發作。

    因要探口氣,滿臉反堆下笑來,問道:“外邊有何事,久不退衙?”房德道:“不要說起,大恩人在此,幾乎當面錯過。

    幸喜我眼快瞧着,留得到縣裡,故此盤桓了這幾日。

    特來與你商量,收拾些禮物送他。

    ”貝氏道:“那裡什麼大恩人?”房德道:“哎呀!你如何忘了?便是向年救命的畿尉李相公,隻為我走了,帶累他罷了官職。

    今往常山去訪顔太守,路經于此。

    那獄卒王太也随在這裡。

    ”貝氏道:“元來是這人麼?你打帳送他多少東西?”房德道:“這個大恩人,乃再生父母,須得重重酬報!”貝氏道:“送十匹絹可少麼?”房德呵呵大笑道:“奶奶到會說耍話,恁地一個恩人,這十匹絹送他家人也少!”貝氏道:“胡說!你做了個縣官,家人尚沒處一注賺十匹絹。

    一個打抽豐的,如何家人便要許多?老娘還要算計哩!如今做我不着,再加十匹,快些打發起身!”房德道:“奶奶怎說出恁樣沒氣力的話來?他救了我性命,又赍贈盤纏,又壞了官職,這二十匹絹當得甚的?” 貝氏從來鄙吝,連這二十匹絹,還不舍得的,隻為是老公救命之人,故此慨然肯出,他已算做天大的事了。

    房德兀自嫌少,心中便有些不悅,故意道:“一百匹何如?”房德道:“這一百匹隻夠送王太了。

    ”貝氏見說一百匹還隻夠送王太,正不知要送李勉多少?十分焦躁道:“王太送了一百匹,畿尉極少也送得五百匹哩!”房德道:“五百匹還不夠!”貝氏怒道:“索性湊足一千何如?”房德道:“這便差不多了。

    ”貝氏聽了這話,向房德劈面一口涎沫,道:“啐!想是你失心風了!做得幾時官,交多少東西與我?卻來得這等大落!恐怕連老娘身子賣來,還湊不上一半哩!那裡來許多絹送人?”房德看見老婆發喉急,便道:“奶奶有話好好商量,怎就着惱!”貝氏嚷道:“有甚商量,你若有,自去送他,莫向我說。

    ”房德道:“十分少,隻得在庫上撮去。

    ”貝氏道:“啧!啧!你好天大的膽兒!庫藏乃朝廷錢糧,你敢私自用得的!倘一時上司查核,那時怎地回答?”房德聞言,心中煩惱道:“話雖有理,隻是恩人又去的急,一時沒處設法,卻怎生處?”坐在旁邊躊躇。

     誰想貝氏見老公執意要送恁般厚禮,就是割身上肉,也沒這樣疼痛,連腸子也急做千百段!頓起不良之念,乃道:“看你枉做了個男子漢,這些事沒有決斷,如何做得大官?我有個捷徑法兒在此,到也一勞永逸。

    ”房德認做好話,忙問道:“你有甚麼法兒?”貝氏答道;”自古有言:大恩不報。

    不如今夜觑個方便,結果了他性命,豈不幹淨!”隻這句話,惱得房德徹耳根通紅,喝道:“你這不賢婦!當初隻為與你讨匹布兒做件衣服不肯,以緻出去求告相識,被這班人誘去入夥,險些兒送了性命!若非這恩人,舍了自己官職,釋放出來,安得今日夫妻相聚?你不勸我行些好事,反教傷害恩人,于心何忍!”貝氏一見老公發怒,又陪着笑道:“我是好話,怎到發惡!若說得有理,你便聽了;沒理時,便不要聽,何消大驚小怪。

    ”房德道:“你且說有甚理?”貝氏道:“你道昔年不肯把布與你,至今恨我麼?你且想,我自十七歲随了你,目逐所需,那一件不虧我支持。

    難道這兩匹布,真個不舍得?因聞得當初有個蘇秦,未遇時,合家伴為不禮,激勵他做到六國丞相。

    我指望學這做故事,也把你激發。

    不道你時運不濟,卻遇這強盜,又沒蘇秦那般志氣,就随他們胡做,弄出事來。

    此乃你自作之孽,與我什麼相幹?那李勉當時豈真為義氣上放你麼?”房德道:“難道是假意?”貝氏笑道:“你枉自有許多聰明,這些事便見不透。

    大凡做刑名官的,多有貪酷之人,就是至親至戚,犯到手裡,尚不肯順情。

    何況他與你素無相識,且又情真罪當,怎肯舍了自己官職,輕易縱放了重犯?無非聞說你是個強盜頭兒,定有贓物窩頓,指望放了暗地去孝順,将些去買上囑下。

    這官又不壞,又落些入已。

    不然,如何一夥之中,獨獨縱你一個?那裡知道你是初犯的窮鬼,竟一溜煙走了,他這官又罷休。

    今番打聽着在此做官,可可的來了。

    ”房德搖首道:“沒有這事。

    當初放我,乃一團好意,何嘗有絲毫别念。

    如今他自往常山,偶然遇見,還怕誤我公事,把頭掉轉,不肯相見,并非特地來相見。

    不要疑壞了人。

    ”貝氏又歎道:“他說往常山乃是假話,如何就信以為真。

    且不要論别件,隻他帶着王太同行,便見其來意了。

    ”房德道:“帶王太同行便怎麼?”貝氏道:“你也忒殺瞢懂!那李勉與顔太守是相識,或者去相訪是真了。

    這王太乃京兆府獄卒,難道也與顔太守有舊去相訪?卻跟着同走。

    若說把頭掉轉不來招攬,此乃冷眼觑你,可去相迎?正是他奸巧之處,豈是好意?如果真要到常山,怎肯又住這幾多時。

    ”房德道:“他那裡肯住,是我再三苦留下的。

    ”貝氏道:“這也是他用心處,試你待他的念頭誠也不誠。

    ” 房德原是沒主意的人,被老婆這班後話一聳,漸生疑惑,沉吟不語。

    貝氏又道:“總來這恩是報不得的!”房德道: “如何報不得?”貝氏道:“今若報得薄了。

    他一時翻過臉來,将舊事和盤托出,那時不但官兒了帳,隻怕當做越獄強盜拿去,性命登時就送。

    若報得厚了,他做下額子,不常來取索。

    如照舊饋送,自不必說。

    稍不滿欲,依舊揭起舊案,原走不脫,可不是到底終須一結。

    自古道:先下手為強。

    分若不依我言,事到其彼,悔之晚矣!”房德聞說至此,暗暗點頭,心腸已是變了。

    又想了一想,乃道:“如今原是我要報他恩德,他卻從無一字題起,恐沒心腸。

    ”貝氏笑道:“他還不曾見你出手,故不開口,到臨期自然有說話的。

    還有一件,他此來這番,縱無别話,你的前程,已是不能保了。

    ”房德道:“卻是為何?”貝氏道:“李勉至此,你把他萬分親熱,衙中人不知來曆,必定問他家人,那家人肯替你遮掩?少不得以直告之,你想衙門人的口嘴,好不利害,知得本官是強盜出身,定然當做新聞,互相傳說。

    同僚們知得,雖不敢當面笑你,背後诽議也經不起。

    就是你也無顔再存坐得住!這個還算小可的事。

    那李勉與顔太守既是好友,到彼難道不說?自然一一道知其詳。

    聞得這老兒最是古怪。

    且又是他屬下,倘被遍河北一傳,連夜走路,還隻算遲了。

    那時可不依舊落薄,終身怎處!如今急急下手,還可免得顔太守這頭出醜!”房德初時,原怕李勉家人走漏了消息,故此暗地叮咛王太。

    如今老婆說出許多利害,正投其所忌,遂把報恩念頭,撇向東洋大海。

    連稱:“還是奶奶見得透,不然,幾乎反害自己。

    但他來時,合衙門人通曉得,明日不見了,豈不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