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二的心

關燈
快樂。

    阿二的心是中了邪的心。

     王琦瑤隻把阿二的心當成少年之愛來領會,雖然把阿二看簡單了,卻也救了阿二。

    因為隻有從這愛裡,才可着手去接近王琦瑤,其餘都是撲朔迷離。

    隻有這點愛,是清晰的,有人間面目,是王琦瑤和阿二交流的橋梁。

    阿二的愛是純潔的愛,沒有要求,隻要允許他愛,就足夠了。

    王琦瑤上街買菜,阿二替她挎着籃子;太陽好的天氣,王琦瑤把水端在屋外洗頭,阿二提了水壺替她沖洗發上的肥皂沫;王琦瑤剝豆,阿二捧着碗接豆;王琦瑤做針線,阿二也要搶來那針穿線。

    王琦瑤看他眼睛對在鼻梁上穿針的模樣,心裡生出喜歡。

    這喜歡也很簡單,由衷生起,不加考慮的。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摸阿二的頭,發是柔順和涼滑的。

    她還去刮他架了眼鏡的鼻子,鼻子也是涼涼的,小狗似的。

    這時,阿二使興奮得眼睛都濕潤了。

    她對阿二說:跟我到上海去不去?阿二說:去!她又說:阿二怎麼養阿姐呢?阿二說:做工。

    她笑了,又怔了怔,說:阿二做工的錢,光夠阿姐買梳頭油的。

    阿二也怔了怔,說;阿姐小看了我。

    王琦瑤就揪揪他的薄耳朵,說:和你開玩笑,究竟也不知能不能回上海呢?阿二正色道:我撐船送阿姐去上海!王琦瑤笑道:阿二的船能到上海?阿二說:百川歸海,怎麼到不了?王琦瑤便不說話了。

     阿二迷蒙的心裡有了些昏晦的光,使他辨别出一些形勢,當然,也是昏晦的形勢。

    他對自己說:我應該怎麼辦?阿二覺得是應當行動的時候了。

    冬天過去了,迎春花都開了,疏朗的枝條綴着些不明不暗的黃色,也像阿二的心。

    阿二想:他已經等待了一個冬天了。

    邬橋的冬天又是何等的漫長。

    阿二走在河邊,看那船也是待發的樣子,心裡的光又亮了一些。

    這時,他真感激邬橋的水啊!有了這水,阿二才知道該怎麼去行動。

    現在,阿二是迎了那光走去的,前途被昏晦的光照耀着。

    阿二變得勇敢了,全因為那光的照耀,所有的勇敢其實都是昏晦的勇敢。

    阿二不再天天去找王琦瑤,可王琦瑤反倒變得切實了,王琦瑤好像化進了他的行動裡。

    阿二心中突兀而起一股悲恸之情,就像在做着一個重大的訣别,但這悲恸裡是有些歡喜的,因他感到,這訣别其實不是訣别,而是相聚。

    他心裡唱着歌,是那種童貞的悲喜交加的歌,在月夜裡的邬橋走來走去。

    這時候如果有人看見他,就會被他的目光感動,那是什麼樣的溫柔目光啊!那裡的決心和信念,全是溫柔如水。

     王琦瑤正在驚異阿二的不來,卻聽見了他的敲門聲。

    阿二的白球鞋是新洗的,刷了鞋粉,阿二的圍巾也是新洗的,熨平了。

    阿二的眼睛在鏡片後頭,一閃一閃地發光。

    阿二說:阿姐,我看你來了。

    王琦瑤說:阿二也不來了,是不是忘記阿姐了?阿二說:我忘記誰也不會忘記你。

    王琦瑤說:娶了媳婦,連娘都要忘記,何況是非親非故的我呢?阿二說:說不忘就是不忘,隻怕有一日,在上海的大馬路上,迎面遇見,都認不出我阿二了。

    王琦瑤就笑:認出怎樣,認不出又怎樣?阿二有些悲傷地垂了垂眼睛,小聲道:是啊,我憑什麼叫人永記不忘呢?王琦瑤正要哄他,他卻退出門去,說了聲:阿姐再見!轉身走了。

    他的球鞋踩在石闆路上,聲息全無,一下子融入邬橋的夜色,再也看不見了。

    王琦瑤還有些話要對他說,想追上去,又想明天再說吧,便關上了門。

    邬橋的夜晚,真是要多靜有多靜,不一會兒,就聽見沙沙的下露水聲。

    第二日,王琦瑤等阿二來,沒等到;第三天,又不來;再過一日,便聽那送豆腐的夥計說,阿二走了,去南京考師範了。

    王琦瑤想起阿二來的那個晚上,每一句話都是有意思的。

    她把阿二的話又細細地想了一遍,在心裡認定阿二去的不是南京,而是上海。

    她還覺着:阿二去上海不為别的,正是為她。

    阿二是到上海等她呢!可是上海是個人海,她即便是回了上海,阿二能找着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