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片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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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的故事都是從去片廠這一天開始的。

    前一天,吳佩珍就說好,這天要帶王琦瑤去片廠玩。

    吳佩珍是那類粗心的女孩子。

    她本應當為自己的醜自卑的,但因為家境不錯,有人疼愛,養成了豁朗單純的個性,使這自卑變成了謙虛,這謙虛裡是很有一些實事求是的精神的。

    由這謙虛出發,她就總無意地放大别人的優點,很忠實地崇拜,随時準備奉獻她的熱誠。

    王琦瑤無須提防她有妒忌之心,也無須對她有妒忌之心,相反,她還對她懷有一些同情,因為她的醜。

    這同情使王琦瑤變得慷慨了,自然這慷慨是隻對吳佩珍一個人的。

    吳佩珍的粗心其實隻是不在乎,王琦瑤的寬待她是心領的,于是加倍地要待她好,報恩似的。

    一來二去的,兩人便成了最貼心的朋友。

    王琦瑤和吳佩珍做朋友,有點将做人的重頭推給吳佩珍的意思。

    她的好看突出了吳佩珍的醜;她的精細突出了吳佩珍的粗疏;她的慷慨突出的是吳佩珍的受恩,使吳佩珍負了債。

    好在吳佩珍是壓得起的,她的人生任務不如王琦瑤來的重,有一點吃老本,也有一點不計較,本是一身輕,也是為王琦瑤分擔的意思。

    這麼一分擔,兩頭便達到平衡,友情逐日加深。

     吳佩珍有個表哥是在片廠做照明工,有時來玩,就穿着釘了銅扣的黃咋叽制服,有些炫耀的樣子。

    吳佩珍本來對他是不在意的,拉攏他全是為了王琦瑤。

    片廠這樣的地方是女學生們心向往之的地方,它生産羅曼蒂克,一種是銀幕上的,人所周知的電影;一種是銀幕下的,流言蜚語似的明星轶事。

    前者是個假,卻像真的;後者是個真,倒像是假的。

    片廠裡的人生啊,一世當作兩世做的。

    像吳佩珍這樣吃得下睡得着的女孩子,是不大有夢想的,她又隻有兄弟,沒有姐妹,從小做的是男孩的遊戲,對女孩子的竅門反倒不在行了。

    但和王琦瑤做朋友以後,她的心卻變細了。

    她是将片廠當作一件禮物一樣獻給王琦瑤的。

    她很有心機的,将一切都安排妥了,日子也走下了,才去告訴王琦瑤。

    不料王琦瑤卻還有些勉強,說她這一天正好有事,隻能向她表哥抱歉了。

    吳佩珍于是就一個勁兒地向王琦瑤介紹片廠的有趣,将表哥乎日裡吹噓的那些事迹都搬過來,再加上自己的想象。

    事情一時上有些弄反了,去片廠倒是為了照顧吳佩珍似的。

    等王琦瑤最終拗不過她,答應換個日子再去的時候,吳佩珍便像又受了一次思,歡天喜地去找表哥改日子。

    其實這一天王琦瑤并非有事,也并非對片廠沒興趣,這隻是她做人的方式,越是有吸引的事就越要保持矜持的态度,是自我保護的意思,還是欲擒敵縱的意思?反正不會是沒道理。

    吳佩珍要學會這些,還早着呢。

    去找表哥的路上,她滿心裡都是對王琦瑤的感激,覺得她是太給自己面子了。

     這表哥是她舅舅家的孩子。

    舅舅是個敗家子,把杭州城裡一爿繭行吃空賣空,就離家出走,也不知去了什麼地方。

    她母親平素最怕這門親戚,上門不是要錢就是要糧,也給過幾句難聽話,還給過幾次釘子碰,後來就漸漸不來了,斷了關系。

    忽有一日,那表哥再上門時,便是穿着這身釘了銅扣的黃咋叽制服,還帶了兩盒素點心,好像發了個宣言似的。

    自此,他每過一兩月會來一次,說些片廠裡的趣事,可大家都淡淡的,隻有吳佩珍上了心。

    她接了地址去到肇嘉浜找表哥,一片草棚子裡,左一個岔,右一個盆,布下了迷魂陣。

    一看她就是個外來的,都把目光投過去,待她要問路時,目光又都縮了回去。

    等她終于找到表哥的門,表哥又不在,同他合住的也是一個青年,戴着眼鏡,穿的卻是做工的粗布衣服,讓她進屋等。

    她有點窘,隻站在門口,自然又招來好奇的目光。

    天将黑的時候,才見表哥七繞八拐地走來,手裡提着一個油浸浸的紙包,想是豬頭肉之類的。

    她回到家裡,已經開晚飯了,她還得編個謊搪塞她父母,也是煞費了苦心。

    可她無怨無艾,洗腳時看見腳底走出的泡,也覺得很值得。

    這晚上,吳佩珍竟也做了個關于片廠的夢,夢見水銀燈下有個盛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