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分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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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

    自己知道說上一萬遍也是無從補過,可不說對不起又說什麼呢?王琦瑤隻是搖頭,心裡也知道不要這個對不起,就什麼也沒了。

    哭了一會兒,三島瑤先止住了,擦幹眼淚說道:确是薩沙的孩子。

    聽她這一說,康明遜的眼淚也幹了,在椅子上坐下,兩人就此不再提孩子的話,也像沒這個人似的。

    王琦瑤讓他自己泡茶,問他這些日子做什麼,打不打橋牌,有沒有分配工作的消息。

    他說這幾個月來好像隻在做一件事,就是排隊。

    上午九點半到中餐館排隊等吃飯,下午四點鐘再到西餐社排隊等吃飯,有時是排隊喝咖啡,有時是排隊吃鹹肉菜飯。

    總是他一個人排着,然後家裡老老少少的來到。

    說是鬧饑荒,卻好像從早到晚都在吃。

    王琦瑤看着他說:頭上都吃出白頭發來了。

    他就說:這怎麼是吃出來的呢?分明是想一個人想出來的。

    王琦瑤白他一眼,說:誰同你唱"樓台會"!過去的時光似乎又回來了,隻是多了床上那個小人。

    麻雀在窗台上啄着什麼碎屑,有人拍打曬透的被子,啪啪地響。

     程先生回來時,正好康明遜走,兩人在樓梯上擦肩而過,互相看了一眼,也沒留下什麼印象。

    進房間才聽王琦瑤說是弄堂底嚴師母的表弟,過去常在一起玩的。

    就說怎麼臨吃晚飯了還讓人走。

    王琦瑤說沒什麼菜好留客的。

    王琦瑤的母親并不說什麼,臉色很不好看,但對程先生倒比往日更殷勤。

    程先生知道這不高興不是對自己,卻不知是對誰。

    吃過飯後,照例遠那嬰兒玩一會兒,看王琦瑤給她喂了奶,将小拳頭塞進嘴巴,很滿足地睡熟,便告辭出來。

    其時是八點鐘左右,馬路上人來車往,華燈照耀,有些流光溢彩。

    程先生也不去搭電車,臂上搭着秋大衣,信步走着。

    他在這夜晚裡嗅到了他所熟悉的氣息。

    燈光令他親切。

    是駐進他身心裡的那種。

    程先生現在的心情是閑适的,多日來的重負終于卸下,王琦瑤母女平安,他又不像擔心的那樣,對那嬰兒生厭。

    程先生甚至有一種奇怪的興奮心情,好像新生的不是那嬰兒,而是他自己。

    電影院正将開映第四場電影,這給夜晚帶來了活躍的空氣。

    這城市還是睡得晚,精力不減當年。

    理發店門前的三色燈柱旋轉着,也是夜景不熄的内心。

    老大昌的門裡傳出濃郁的巴西咖啡的香氣,更是時光倒轉。

    多麼熱鬧的夜晚啊!四處是活跳跳的欲望和滿足,雖說有些得過且過,卻也是認真努力,不虛此生。

    程先生的眼睛幾乎濕潤了,心裡有一種美妙的悸動,是他長久沒體驗過的。

    康明遜再一次來的時候,王琦瑤的母親沒有避進廚房,她坐在沙發上看一本連環畫的《紅樓夢入這兩個人難免尴尬,說着些天氣什麼的閑話。

    孩子睡醒哭了,王琦瑤讓康明遜将幹淨尿布遞一塊給她,不料她母親站了起來,拿過康明遜手中的尿布,說:怎麼好叫先生你做這樣的事情呢。

    康明遜說不要緊,反正他也沒事,王琦瑤也說讓他拿好了。

    她母親便将臉一沉,說:你懂不懂規矩,他是一位先生,怎麼能碰這些屎尿的東西,人家是對你客氣,把你當個人來看望你,你就以為是福氣,要爬上臉去,這才是不識相呢!王琦瑤被她母親劈頭蓋臉一頓說,話裡且句句有所指,心裡委屈,臉上又挂不住,就哭了起來。

    她這一哭,她母親更火了,将手裡的尿布往她臉上摔去,接着罵道:給你臉你不要臉,所以才說自作自踐,這"踐"都是自己"作"出來的。

    自己要往低處走,别人就怎麼扶也扶不起了!說着,自己也流淚了。

    康明遜蒙了,不知是怎麼會引起來這一個局面,又不好不說話,隻得勸解道:"伯母不要生氣,王琦瑤是個老實人……她母親一聽這話倒笑了,轉過臉對了他道:先生你算是明白人,知道王琦瑤老實,她确實是老實,她也隻好老實,她倘若要不老實呢?又怎麼樣?康明遜這才聽出這一句句原來都是沖着他來的,不由後退了幾步,嘴裡嗫嚅着。

    這時,孩子見久久沒人管她,便大哭起來。

    房間裡四個人有三個人在哭。

    真是亂得可以。

    康明遜忍不住說:王琦瑤還在月子裡,不能傷心的。

    她母親便連連冷笑道:王琦瑤原來是在坐月子,我倒不知道,她男人都沒有,怎麼就坐月子,你倒給我說說這個道理!話說到這樣,王琦瑤的眼淚倒幹了,她給孩子換好尿布,又喂給她奶吃,然後說:媽,你說我不懂規矩,可你自己不也是不懂規矩?你當了客人的面,說這些揭底的話,就好像與人家有什麼幹系似的,你這才是作踐我呢!也是作踐你自己,好歹我總是你的女兒。

    她這一席話把她母親說怔了,待要開口,王琦瑤又說道:人家先生确是看得起我才來看我,我不會有非分之想,你也不要有非分之想,我這一輩子别的不敢說,但總是靠自己,這一次累你老人家侍候我坐月子,我會知恩圖報的。

    她這話,既是說給母親聽,也是說給康明遜聽,兩人一時都沉默着。

    她母親擦幹眼淚,怆然一笑,說:看來我是多操了心,反正你也快出月子了,我在這裡倒是多餘了。

    說罷就去收拾東西要走,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