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熟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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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來的人中間,有一個人稱嚴家師母的,更是常來一些。

    她也是住平安裡,弄底的,獨門獨戶的一幢。

    她三十六七歲的年紀,最大的兒子倒有十九歲了,在同濟讀建築。

    她家先生一九四九年前是一爿燈泡廠的廠主,公私合營後做了副廠長,照嚴家師母的話。

    就是擺擺樣子的。

    嚴家師母在平常的日子,也描眉毛,抹口紅。

    一穿翠綠色的短夾襖,下面是舍味呢的西裝褲。

    她在弄堂裡走過,人們便都停了說話,将目光轉向她。

    她剛昂然不理會,進出如入無人之境。

    她家的兒女也不與鄰人家的孩子嬉戲玩耍,嚴先生更是汽車進,汽車出,多年來,連他的面目都沒看真切過。

    嚴家的浪姨是不讓随便出來的,又換得勤,所以就連她家姐姨,也像是驕傲的,與人們并不相識。

    嚴家師母每逢星期一和四,到王琦瑤這裡打一種進口的防止感冒的營養針。

    她第一眼見王峽瑤,心中便暗暗驚訝,她想,這女人定是有些來曆。

    王琦瑤一舉一動,一衣一食,都在告訴她隐情,這隐情是繁華場上的。

    她隻這一眼就把王琦瑤視作了可親可近。

    嚴家師母在平安裡始終感到委屈,住在這裡全為了房價便宜,因嚴先生是克勤克儉的人。

    為此她沒少發牢騷,嚴先生枕頭上也立下千般願,萬般誓,不料公私合營,産業都歸了國家,能保住一處私房就是天恩地恩,花園洋房終成泡影。

    嚴家師母在平安裡總是鶴立雞群,看别人都是下人一般,沒一個可與她平起平坐。

    現在,三十九号住進一個王琦瑤,不由她又驚又喜,還使她有同病相憐之感。

    也不管王琦瑤同意不同意,便做起她的座上客。

     嚴家師母總是在下午兩點鐘以後來王琦瑤處,手裡拿一把檀香扇,再加身上的脂粉,人未見香先到。

    下午來打針多是在三四點鐘,這一小時總空着,隻她們倆,面對面地坐。

    夏天午間的用腦還沒完全過去,禁不住哈欠連哈欠的。

    她們強打精神,自己都不知說的什麼。

    弄口梧桐樹上的蟬一疊聲叫,傳進來是嗡嗡的,也是不清楚。

    王琦瑤舀來自己做的烏梅湯給客人喝,一杯喝下去也不知喝的什麼。

    等那哈欠過去,人漸漸醒了,胸中那股潮熱勁平息下去,便有了些好的心情。

    一般總是嚴家師母說,王琦瑤聽,說的和聽的都入神。

    嚴家師母對了王琦瑤像有幾百年的心裡話,竹筒倒豆子似的,從娘家說到婆家,其實都是說給自己聽的。

    王琦瑤呢?耳朵裡聽進的嚴家的事,落到心裡便成了自己的事,是聽自己的心聲。

    也有時候,嚴家師母要問起王琦瑤的事,王琦瑤隻照一般回答的話說,明知道她未必信,也隻能叫她自己去猜,猜對了也别出口。

    嚴家師母雖是能猜出幾分,卻偏要開口問,像是檢驗王琦瑤的誠心似的。

    王琦瑤不是不誠心,隻是不能說。

    兩人有些兜圈子,你追我躲,心裡就種下了芥蒂。

    好在女人和女人是不怕種下芥蒂的,女人間的友誼其實是用芥蒂結成的,越是有芥蒂,友情越是深。

    她們兩人有時是不歡而散,可下一日又聚在了一處,比上一日更知心。

     這一日,嚴家師母要與王琦瑤做媒,王琦瑤笑着說不要。

    嚴家師母問這又是為什麼。

    王琦瑤并不說理由,隻把那一日同教書先生看電影的情景描繪給她。

    她聽了便是笑,笑過後則正色道:我要介紹給你的,一不教書,二不敗項,三不哮喘,說到此處,兩人就又忍不住地笑,笑斷腸子了。

    笑完後,嚴家師母就不提做媒的事;王琦瑤自然更不提,是心照不宣,也是順水推舟。

    兩人都是聰敏人,又還年輕,沒叫時間磨鈍了心,一點就通的。

    雖然相差有近十歲的年紀,可一個淺了幾歲,另一個深了幾歲,正好走在了一起。

    像她們這樣半路上的朋友,各有各的隐衷,别看嚴家師母竹筒倒豆子,内中也有自己未必知道的保留,彼此并不知根知底,能有一些同情便可以了。

    所以盡管嚴家師母有些不滿足的地方,可也擔待下來,做了真心相待的朋友。

     嚴家師母就是時間多,雖有嚴先生,卻是早出晚歸;有三個孩子,大的大了,小的丢給奶媽;再有些工商界的太太們的交際,畢竟不能天天去。

    于是,王琦瑤家便成了好去處,天天都要點個卯的,有時竟連飯也在這裡陪王琦瑤吃。

    王琦瑤要去炒兩個菜,她則死命攔着不放,說是有啥吃啥。

    她們常常是吃泡飯,黃泥螺下飯。

    王琦瑤這種簡單的近于苦行的日子,有着淡泊和安甯,使人想起閨閣的生活,那已是多麼遙遠的了。

    當她們正說着閑話,會有來打針的人,嚴家師母就幫着瑞椅子,收錢接藥,遞這遞那。

    來人竟把裝扮豔麗的她看成是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