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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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她當外鄉人,催促她還鄉的。

    她的旗袍穿舊了,要換新的。

    她的鞋走了樣,也要換新。

    她的手腳裂口,羊毛衫蛀了洞,她這人有些千瘡百孔的,不想回家也得回家了。

     阿二還是沒有信,傳奇的開頭總是堰聲屏息,無聲無聞。

    王琦瑤再不懷疑阿二是去了上海。

    有個阿二在上海,上海似乎暖心了些,還有些不甘心。

    現在,王琦瑤還沒走,邬橋卻已在向她揮手告别,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雖在眼前,卻已成了記憶,霧蒙蒙,水蒙蒙的。

    邬橋的柳絲也是夢中情景,口婆婆,月婆婆。

    王琦瑤也注意到船了。

    船在橋洞下走過,很歡快的樣子,穿過一個橋洞又一個橋洞,老大也是唱昆山調的。

    轉眼間一冬一春過去,蓮蓬又要結籽了。

    王琦瑤乘上回蘇州的船,兩岸的房屋化成石壁,上面有千年萬年的水迹和苔藓,邬橋變成長卷畫一般的,漸漸拉開。

    碾米的水難聲淩空而起,是萬聲之首。

    邬橋的真實和虛空,邬橋的情和理,靈和肉,全在這水華聲中,它是恒古的聲音。

    昆山調也是恒古的聲音,老大是恒古的人。

     王琦瑤從邬橋走出來了,那畫卷收在水岸之間,視野開闊了,水鳥高飛起來,變成一個個黑點。

    岸上傳來轟麻雀的銅鑼聲,睡鎳鉻骼,敲着得勝令的點子。

    紅日高照,水面亮得像鏡子,照的木是人,而是天。

    天上沒有雲,也是個大鏡子,照着碧水蕩漾。

    有無數船隻乘風行駛,萬響争流的情景,你說心能不鼓蕩嗎! 沒見蘇州,已嗅到白蘭花的香。

    蘇州是上海的回憶,上海要就是不憶,一憶就憶到蘇州。

    上海人要是夢回,就是回蘇州。

    甜糯的蘇州話,是給上海訴說愛的,連恨都能說成愛,點石成金似的。

    上海的園子,是從蘇州搬過來的,藏一點閑情逸緻。

    蘇州是上海的舊情難忘。

    船到蘇州,回上海的路便隻剩一半了。

     從蘇州到上海的一段,王琦瑤是坐火車,船是嫌慢了,風也不順帆的。

    車是夜車,窗外漆漆黑,有零星的燈掠過,螢火蟲似的。

    王琦瑤的心此刻是靜止了的,什麼聲音也沒有,風聲都息了。

    窗外的黑,就像厚帷幕一般,上海就在那幕後,等待開幕的一刻。

    窗外的黑還是隧道,盡頭就是上海。

    當上海最初的燈光,閘北污水廠的燈光,出現在黑夜裡頭,王琦瑤忽然間熱淚盈眶。

    燈光越來越稠密,就像撲燈的蛾子,撲向窗口。

    火車自是不理,還是朝前,轟隆聲響蓋滿天地。

    往事像化了凍的春水,漫過了河堤,說不想它,它還是來了,可畢竟大河東去,再不複返。

    車窗上映出的全是舊人影,一個曾一個。

    王琦瑤不由地淚流滿面。

    這時,汽笛響了,如裂帛一般。

    一排雪亮的燈照射窗前,那舊的映像霎那間消遁,火車進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