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弄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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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一個至高點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壯觀的景象。

    它是這城市背景一樣的東西。

    街道和樓房凸現在它之上,是一些點和線,而它則是中國畫中稱為被法的那類筆觸,是将空白填滿的。

    當天黑下來,燈亮起來的時分,這些點和線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後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上海的弄堂了。

    那暗看上去幾乎是波濤洶湧,幾乎要将那幾點幾線的光推着走似的。

    它是有體積的,而點和線卻是浮在面上的,是為劃分這個體積而存在的,是文章裡标點一類的東西,斷行斷句的。

    那暗是像深淵一樣,扔一座山下去,也悄無聲息地沉了底。

    那暗裡還像是藏着許多礁石,一不小心就會翻了船的。

    上海的幾點幾線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幾十年。

    這東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鋪陳開。

    一鋪便是幾十年。

    如今,什麼都好像舊了似的,一點一點露出了真迹。

    晨吸一點一點亮起,燈光一點一點熄滅:先是有薄薄的霧,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輪廓,細工筆似的。

    最先跳出來的是老式弄堂房頂的老虎天窗,它們在晨霧裡有一種精緻乖巧的模樣,那木框窗扇是細雕細作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細工細排的;窗台上花盆裡的月季花也是細心細養的。

    然後曬台也出來了,有隔夜的衣衫,滞着不動的,像畫上的衣衫;曬台矮牆上的水泥脫落了,露出鏽紅色的磚,也像是畫上的,一筆一劃都清晰的。

    再接着,山牆上的裂紋也現出了,還有點點綠苔,有觸手的涼意似的。

    第一縷陽光是在山牆上的,這是很美的圖畫,幾乎是絢爛的,又有些荒涼;是新鮮的,又是有年頭的。

    這時候,弄底的水泥地還在晨霧裡頭,後弄要比前弄的霧更重一些。

    新式裡弄的鐵欄杆的陽台上也有了陽光,在落地的長窗上折出了反光。

    這是比較銳利的一筆,帶有揭開帷幕,劃開夜與晝的意思。

    霧終被陽光驅散了,什麼都加重了顔色,綠苔原來是黑的,廖框的木頭也是發黑的,陽台的黑鐵欄杆卻是生一了黃鏽,山牆的裂縫裡倒長出綠色的草,飛在天空裡的白鴿成片灰鴿。

     上海的弄堂是形形種種,聲色各異的。

    它們有時候是那樣,有時候是這樣,莫衷一是的模樣。

    其實它們是萬變不離其宗,形變神不變的,它們是倒過來倒過去最終說的還是那一樁事,千人手面,又萬衆一心的。

    那種石窟門弄堂是上海弄堂裡最有權勢之氣的一種,它們帶有一些深宅大院的遺傳,有一副官邪的臉面.它們将森嚴壁壘全做在一扇門和一堵牆上。

    一已開進門去,院于是淺的,客堂也是淺的,二步兩步便走穿過去,一道木樓梯在了頭頂。

    木樓梯是不打彎的,直抵樓上的閨閣,那二樓的臨了街的窗戶便流露出了風情。

    上海東區的新式裡弄是放下架子的,門是樓空雕花的矮鐵門,樓上有探身的窗還不夠,還要做出站腳的陽台,為的是好看街市的風景。

    院裡的夾竹桃伸出牆外來,鎖不住的春色的樣子。

    但骨子裡頭卻還是防範的,後門的鎖是德國造的彈簧鎖,底樓的窗是有鐵栅欄的,矮鐵門上有着尖銳的角,天井是圍在房中央,一副進得來出不去的樣子。

    西區的公寓弄堂是嚴加防範的,房間都是成套,一扇門關死,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牆是隔音的牆,雞大聲不相聞的。

    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寬闊地,老死不相見的。

    但這防範也是民主的防範,歐美風的,保護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實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誰也攔不住的。

    那種棚戶的雜弄倒是全面敞開的樣子,牛毛氈的屋頂是漏雨的,闆壁牆是不遮風的,門窗是關不嚴的。

    這種弄堂的房屋看上去是鱗次栉比,擠擠挨挨,燈光是如豆的一點一點,雖然微弱,卻是稠密,一鍋粥似的。

    它們還像是大河一般有着無數的支流,又像是大樹一樣,枝枝又叉數也數不清。

    它們阡陌縱橫,是一散大網。

    它們表面上是袒露的,實際上卻神秘莫測,有着曲折的内心。

    黃昏時分,鴿群盤桓在上海的空中,尋找着各自的巢。

    屋脊連綿起伏,橫看成嶺豎成峰的樣子。

    站在至高點上,它們全都連成一片,無邊無際的,東南西北有些分不清。

    它們還是如水漫流,見縫就鑽,看上去有些亂,實際上卻是錯落有緻的。

    它們又遼闊又密實.有些像農人撒播然後豐收的麥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