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還有一個程先生

關燈
們這樣親受曆史轉變的人,不免會有前朝遺民的心情,自認是落後時代的人。

    他們又都是生活在社會的芯子裡的人,埋頭于各自的柴米生計,對自己都談不上什麼看法,何況是對國家,對政權。

    也難怪他們眼界小,這城市像一架大機器,按機械的原理結構運轉,隻在它的細部,是有血有肉的質地,抓住它們人才有依傍,不至陷入抽象的虛空。

    所以,上海的市民,都是把人生往小處做的。

    對于政治,都是邊緣人。

    你再對他們說,共産黨是人民的政府,他們也還是敬而遠之,是自卑自謙,也是有些妄自尊大,覺得他們才是城市的真正主人。

    王琦瑤和程先生自覺着從此與蔣麗莉不是一個階層的人了,照說沒有聚首的道理,隻因為往事的糾纏,才生出這非分之想。

     王琦瑤和程先生的重逢,就好像和往事重逢,她溫習着舊時光,将那曆經過的生平再讀一遍,會有身臨其境,恍若夢中的感覺。

    她想,誰知道哪個是過去,哪個才是現在呢?她身子越來越重,腳浮腫着,越發不想動,成天坐着,心裡恍恍惚惚,手裡織一件嬰兒的毛衣褲。

    毛線是用她舊毛衣拆下的,有點斷頭,一邊接一邊織,進度很慢的。

    程先生忙裡忙外,直到晚飯後,将近八點才算忙完坐下,王琦瑤的眼睛卻已經半張半合,說話也是東半句,西半句。

    程先生不由也困乏起來。

    兩人在一張沙發上,一人一頭坐着,打着瞌睡,直到覺出了身上的寒。

    程先生打一個寒噤驚醒,王琦瑤還是不動,待程先生為她鋪好床,扶她上去,才自己半脫了衣服鑽進被窩。

    程先生照例檢查一遍門窗,然後拉了燈走出去,輕輕碰上房門。

     正當他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看蔣麗莉的時候,萬萬想不到的,蔣麗莉竟然自己找上了程先生的門。

    這段日子,程先生除了睡覺,幾乎不在自己家裡待,也不知她究竟去了多少回,最後才把程先生在電梯裡捉住的。

    她先是上樓,撲了一個空,隻得下樓,等電梯上來,不想電梯裡正走出了程先生。

    兩人迎面看見,又認識又不認識,說是都變了,可又好像都沒變,總是理所當然的樣子。

    蔣麗莉穿着列甯裝,一條味叽褲,膝蓋處鼓着包,褲腿又短了。

    腳上倒是皮鞋,卻蒙了一層灰,眼鏡上也蒙灰似的,好像又加深了近視,一層一層旋進去,最深處才是兩隻小眼,眼裡的光,也是旋進深處的兩小叢。

    程先生說:真是太巧了。

    蔣麗莉說:巧什麼巧,你巧也不是我巧。

    程先生被她這麼一堵,不知說什麼才好。

    蔣麗莉又說:早來你不在,晚來你不在,中午來你也不在!程先生嘴裡說對不起,心裡卻辯解:這不是在了嗎?一邊開門讓她進房間。

    是星期日的中午,他把王琦瑤安頓睡了午覺,臨時想要洗澡,就回來拿換洗衣服,不料碰上了蔣麗莉。

    蔣麗莉走進房間,站在翻卷着灰塵的陽光裡,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眼睛裡那兩叢充分明是怨氣。

    程先生有些忐忑,心跳着,還有些窘,想找些閑話說,可出口的卻是:你找我有事嗎?蔣麗莉又火了,說:沒事就不能來嗎?程先生臉紅了,賠着笑,說去給她泡茶,可熱水瓶是空的,玻璃杯蒙了垢,茶葉聽則生了鏽,打不開。

    蔣麗莉跟他到廚房,看他忙着燒水洗杯子,說:簡直像個雞窩。

    轉身走了回去。

    程先生忙完了,走出去,見她一個人站着出神。

    照相間的布慢都已拉起,燈推在角落,台階什麼的布景推在角落,越加顯得空蕩蕩。

    程先生看着蔣麗莉的背影,不敢驚動她,又輕輕退到廚房去,守着那壺燒着的水。

    時間好像停住了,隻有那壺水一點一點響了起來,最後項起了壺蓋。

     程先生泡好茶走出去,見蔣麗莉正在房間裡來回踱步,雙手背在身後,步子有些像男人似的。

    程先生将茶放在作布景用的那張搖搖晃晃的圓桌上,兩人一邊坐一個。

    程先生說:你先生好嗎?蔣麗莉皺皺眉頭說:你是在說誰?是說老張嗎?程先生就知道她男人是姓張,卻不敢再問,轉而問她的孩子。

    她也是皺眉,說孩子除了吵還是吵,有什麼好不好?程先生要想問她的工作,又覺着那是自己不配問的,把話咽下,就再找不出什麼話了。

    可他不說話,蔣麗莉也不願意,說這麼多年不見面,就沒什麼要問的嗎?程先生聽她這麼說,知道沒道理可講,反倒豁出去了,笑着說:我看還是你問我答吧,反正我問什麼都不對。

    蔣麗莉兇聲說:誰說你不對了?臉色卻和緩了一些,那兇也是有幾分做作的。

    程先生更抱定主意不問隻答,蔣麗莉也沒了辦法,不再逼他,低下頭喝茶。

    窗外傳來輪船的汽笛聲,很是悠揚。

    ,房間裡靜默着,卻有一股溫煦滋生出來。

    他們都在想過去的時光,雖是不無尴尬的人與事,想起來也是溫暖的。

    這人生說起來是向前走,卻又好像是朝後退的,人越來越好商量,不計較。

    蔣麗莉對程先生說:你倒是一切如舊,住的都是老地方。

    程先生有些慚愧地低下頭說:我是沒什麼追求的。

    蔣麗莉冷笑一聲道:你怎麼沒追求?你很有追求。

    程先生就不敢出聲。

    停了一會兒,蔣麗莉問道:王琦瑤住在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