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康明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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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的心。

    康明遜垂頭道:我怕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他這話是交底的,有言在先,劃地為界。

    王琦瑤不由冷笑一聲道:你放心! 這是揭開帷幕的晚上,帷幕後頭的景象雖不盡如人意,畢竟是新天地。

    它是進一步,又是退而求其次;是說好再做,也是做了再說;是目标明确,也是走到哪算哪!他們倆都有些自欺欺人,避難就易,因為堅持不下去,彼此便達成妥協。

    他們這兩個男女,一樣的孤獨,無聊,沒前途,相互間不乏吸引,還有着一些真實的同情,是為着長遠的利益而隔開,其實不妨抓住眼前的歡愛。

    虛無就虛無,過眼就過眼,人生本就是攢在手裡的水似的,一總是流逝,沒什麼幹秋萬載的一說。

    想開了,什麼不能呢?王琦瑤的希望撲空了,反倒有一陣輕松,萬事皆休之中,康明遜的那點愛,則成了一個劫後餘生。

    康明遜從王琦瑤處出來,在靜夜的馬路上騎着自行車,平白地得了王琦瑤的愛,是負了債似的,心頭重得很。

    這一個晚上的到來,雖是經過長久準備的,卻還是辭不及防,有許多事先沒想好的情形,可如今再怎麼說也晚了,該發生的都發生了。

     百般夠倦的時候,王琦瑤問康明遜,是怎麼知道她身份的,康明遜則反問她怎麼知道他知道。

    王琦瑤曉得他很會糾纏,就坦言道:那一日,大家坐着喝茶,他突然說起一九四六年的競選上海小姐,别人聽不出什麼,她可一聽就懂。

    他既然能将那情景說得這般詳細,怎會不知道三小姐是誰。

    王琦瑤又說:這時她就曉得他們是鴛夢難圓了。

    康明遜擁着她說:這不是圓了嗎?王琦瑤就冷笑:圓的也是野鴛鴦。

    康明遜自知理虧,松開她,翻身向裡。

    王琦瑤就從背後偎着他,柔聲說:生氣啦!康明遜先不說話,停了一會兒,卻說起他的二媽。

    他說他從小是在大媽跟前長大,見了二媽反倒不好意思,尤其不能單獨和她在一處,在一處就想走。

    他想起這點心裡就發痛,什麼叫做難過,就是二媽教給他的。

    最後,他說道:他同二媽二十幾年裡說的話都不及同王琦瑤的一夕。

    王琦瑤将他的頭抱在懷裡,撫摸着他的頭發,心裡滿是憐惜,她對他不僅是愛,還是體恤。

    康明遜說:我知道誰也比不上你,可我還是沒辦法!這個"沒辦法"要比前一個更添了凄涼。

    做人都有過不去的坎,可他沒想到他的坎設在了這裡,真是沒辦法。

    王琦瑤安慰他,她總是和他好,好到他娶親結婚這一日,她就來做伴娘,從此與他永不見面。

    康明遜說:你這才是要我死,一邊是合歡,一邊是分離。

    到了這時,他們打趣的話都成了辛酸的話,說着說着就要掉淚的。

     他倆雖做得形不留影,動不留蹤,早來暮歸避着人的耳目,但瞞得過别人,還瞞得過嚴師母嗎?她早就留出一份心了,沒什麼的時候已經在猜,等有了些什麼,那便不猜也知道了。

    嚴師母暗叫不好,她怪自己無意中做了牽線搭橋的角色。

    她還怪康明遜不聽她的提醒,自找苦吃。

    她最怪的是王琦瑤,明知不行,卻偏要行。

    她想:康明遜不知你是誰,你也不知道你是誰嗎?在嚴師母眼裡,王琦瑤不是個做舞女出身的,也是當年的交際花,世道變了,不得不歸避起來。

    嚴師母原是想和她做個懷舊的朋友,可她卻懷着觊觎之心,嚴師母便有上當被利用的感覺,自然不高興。

    她不再去王琦瑤處,借口有事,甚至犧牲了打牌的快樂,那兩人心裡有點明白,嘴上卻不好說。

    薩沙倒還是照來不誤,不知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夾在他們中間,是他們的妨礙,也是障服法。

    王琦瑤有一回問康明遜,嚴師母會不會去告訴他家,他們倆的事。

    康明遜讓她放心,說無論怎麼他終是個不承認,他們也無奈。

    王琦瑤聽了這話,有一陣沉默,然後說:你要對我也不承認,就連我也無奈了。

    康明遜就說:我承認不承認,總是個無奈。

    王琦瑤聽了這話,想負氣也負不下去。

    康明遜安慰她說,無論何時何地,心裡總是有她的。

    王琦瑤便苦笑,她也不是個影子,裝在心裡就能活的。

    這話雖也是不痛快,卻不是負氣了,而是真難過。

    這就是他們始料不及的,本是想抓住眼前的快樂,不想這快樂是摻一半難過的。

    他們沒想到眼前的快樂其實是要以将來作抵押,将來又是要過去來作抵,人生真是連成一串的鎖鍊,想獨取一環談何容易。

     難過得緊了,本來不抱希望的會生出希望,本來不讓步的也會讓步,都是妥協。

    兩人暗底裡都在等待一個奇迹,好為他們解困。

    這一日,康明遜回到家,發現全家人都對他冷着臉,二媽則帶着淚痕,鼻溝發紅,嘴唇青紫,是他最不要看見的樣子。

    父親關着門,吃晚飯也沒出來。

    他心裡疑惑,再看見客廳桌上放着一盒蛋糕,知道來過客人了,向傭人陳媽打聽,才知來的是嚴師母。

    那盒蛋糕沒人去碰,放在那裡,是代人受過的樣子。

    第二天,他沒敢出門,各個房裡竄着應酬,也沒讨來笑臉,依然都冷着,愛理不理。

    父親還是關門。

    二媽哭是不哭,卻歎氣。

    第三天,他出門去到王琦瑤處,将這情形說了。

    王琦瑤吃驚之餘,竟意外地有一些欣喜,她想,幹脆事情鬧開,窗戶紙捅破,倒會有料想不到的結局,像他們這種舊式人家,都是愛惜面子的,生米煮成熟飯,不定就睜眼閉眼,當它是個虧也吃下去了。

    康明遜也有輕松之感,卻是另一番期待。

    他想,倘若父親動了大怒,不要他這個兒子,更甚的是,連家都不讓回,也就罷了。

    這一天,兩人都生出些細微的指望,渺渺然的,内心有些共同的激動。

    他們比平日更相親相愛,薩沙恰巧又沒來打攪。

    兩人偎在沙發上,裹着一床羊毛毯,看着窗簾上的光影由明到暗。

    他們手拉着手,并不說話,窗下的弄堂嘈雜着,是代他們發言,麻雀調嫩,也是代他們發言。

    這些細細瑣瑣的聲音,是長恨長愛的碎枝末節,分在各人頭上,也須竭盡全力的。

    房間裡黑下來,他們也不開燈,四下裡影影綽綽,時間和空間都虛掉了,隻有這兩具身體是貼膚的溫暖和實在。

     康明遜的期待落空了。

    這天回到家,進門就覺出和解的氣氛。

    雖然已晚過十一點,誰也不問他為什麼,從哪裡來。

    父親的房門虛掩着,漏出一點亮,他走過時看見父親坐在鴨絨被裡看一份報紙,臉色很平靜。

    姐妹的房間裡傳出留聲機的聲音,唱的是那種新歌曲,有點鍍鋁的,卻也是平靜的氣象。

    大媽問他餓不餓,要不要吃點心。

    他其實不餓,卻不敢拂大媽的好意,便點了頭。

    他吃紅棗蓮心粥時,大媽和二媽坐在一邊織毛線,談論着一出新上演的越劇,問他想不想看。

    他就說,倘若大媽二媽想看,他就去買票。

    她們則說,倘若他有空就去買,沒空便算了。

    一連三天都是平靜度過,他開頭還等着他們來問,後來便不等了,他想他們不會問了。

    他們一定是商量好了,決定"不知道",一切都和過去一樣,什麼都沒發生過,連那盒蛋糕也無影無蹤。

    康明遜不知是喜是悲,他足有整整一周沒去王琦瑤那裡。

    他陪兩個母親看越劇,陸兩個姐妹看香港電影,又陪父親去浴德地洗澡。

    父子倆洗完澡,裹着浴巾躺在睡榻上喝茶說話,好像一對忘年交。

    他又回到了小時候,那時父親是壯年,自己隻是個小男孩。

    他忽有點鼻酸,扭過頭去,不敢看父親頸項上疊起的贅肉。

     王琦瑤在家裡日日等他,開始還有些着急,後來急過頭反心定了,想這事情鬧得越不可收場,就越有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