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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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苦自己。

     結婚那一日終于到了。

    早上,兩個新人就去天開照相館拍結婚照,王琦瑤陪着去的。

    婚服是照相館出租,不知上過多少人身了,是照那最大的尺碼縫制,兜頭套上,再用大頭針沿着身子一路别下來,從頭做一件也不過這樣的工程。

    但那白紗裙終是處子的豪情,無論多麼不合身,也是合乎情理的。

    薇薇變得十分安靜,由着王琦瑤整理修改。

    那群裾堆在腳下,一堆雪似的。

    王琦瑤的手在其間出入,感覺到那紗線的潮濕,大頭針的針頭又有些秃,很難刺進去。

    不一會兒,她手心裡出了汗,額上也出了汗,眼前有些恍惚,不知白紗裙裡的人是誰。

    她擡起頭,看看前面的鏡子,鏡子裡有一個公主,美麗而高傲。

    鏡子上方有一盞電燈照亮着,窗戶叫布幔遮住了,鏡台上放了一把纏着頭發的發刷。

    照相館的化妝間裡有着一股幽秘的氣息,包藏着許多不為人知的小手腕,比如,婚服的腋下那兩排密密麻麻的大頭針,還有裙洞裡的大頭針。

    頭發也是做過手腳的,地上散落的發交就是證明。

    現在,這一襲婚服可說是天衣無縫了,再披上婚紗,瀑布般直瀉而下,幾乎成了天人。

     燈光大明的時刻,王琦瑤是坐在暗處,幾乎成了個隐身人,沒人看見她。

    燈光聚集處,是另一個世界,咫尺天涯的。

    王琦瑤忽然想:今天她真不該跟着來的,來也是做看客,看的又是不想看的。

    她明知道照相館這地方是騙人,卻還是要上這騙局的當,幾十年也不覺悟。

    那燈光驟地冥滅與驟地照耀,使她的心也是一明一暗。

    這燈光其實是她最熟悉的,此時卻離她遠去。

    她分明看見攝影師的嘴動着,卻聽不見一點聲音,新人們的聲音也聽不見。

    後來,他們終于走下場來,換了另一對立場。

    她替薇薇解下婚紗,大頭針撒落一地,發出幽秘的呼卿卿的聲音。

    脫裙子的時候,薇薇的口紅抹上了白紗給,給這婚服又添一筆曆史。

    裙子堆在地闆上,是一個巨大的蟬蛻。

    走出照相館,已是中午,就到國際飯店十一樓吃飯。

    三個人都有些疲憊,不怎麼說話。

    望着窗外的天空,無風無雲,無邊無沿。

    然而,隻要将目光向下移一寸,那連綿起伏的屋頂便湧入眼睑,嚣聲也湧入耳内。

    這天空和這城市似乎兩不相幹,自行其事,黃浦江也是自行其事,總是流淌,卻流淌不盡。

    不曉得誰是真理。

     下午是在王琦瑤家度過的,小林也跟了來坐着。

    因是大年初二,弄堂裡不時有鞭炮爆響。

    大年初二還是訪親間友的一天,平安裡的動靜都是迎客和送客的動靜。

    停下來的時候,便有一些冷清。

    兩個年輕人都沉默着,連日的興奮和辛苦消耗了精力和心情,臨到正式開幕,不由有些退縮起來。

    兩人坐在桌邊嗑瓜子,轉眼間嗑出一堆瓜子殼,嘴唇也黑了。

    太陽在地闆上畫着方格子,新人的臉色都有些蒼白,吃瓜子是打發時間的好辦法。

    王琦瑤試圖挑起一些話題,也無人響應。

    她走到廚房燒水,看見陽光已越到北窗,這是多少回複一日的。

    北窗上的陽光到底是走過一天的路程,積攢了閱曆,流露出善解和同情。

    窗台上停了一隻覓食的麻雀,啄了幾下飛走了。

    王琦瑤推開窗,在窗台上放了幾粒剩飯,等它明天再來吃。

    她回到房間去時,竟見那兩個一人占一張床,昏昏地睡着了。

    她一看時間不早,趕緊叫醒他們,催促他們整裝。

    不一會兒,日前走好的出租車就在後弄裡撤喇叭了。

     他們直到坐進汽車,臉上還水不地帶着困意。

    這一天顯得無比漫長,幾乎沒有信心堅持到底。

    想到即将來到的盛大場面,三個人竟都有些膽寒。

    新人是怯場,一生隻一場的戲劇就要開幕,他們卻發現還沒準備充分,手足無措,台詞都忘得差不多了。

    王琦瑤也是怯場,是做看客的準備設做好。

    這一幕幕的,盡是新花頭,還有這最後最輝煌的一幕,要在她眼前演過去。

    現在,已經能看見酒家門前的燈光了,鋪了一地,光裡頭空着,等着人去填充。

    汽車靠了邊,有一些閑人站住了腳,等着看新人新事開場。

    王琦瑤先下車,再等那兩人廠來。

    她拉住小林的手臂,讓薇薇挽住,然後在身後暗暗一推。

    他們并肩走了過去,看那背影,可真是一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