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邬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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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制這世界的虛榮,也為了減輕這世界的絕望。

    它是中介一樣的,維系世界的平衡。

    這奇迹在我們的人生中,會定期或不定期地出現一兩回,為了調整我們。

    它有着偃旗息鼓的表面,心裡卻有一股熱鬧勁的。

    就好比在那煙霧缭繞的幕帳底下,是雞鳴狗吠,種瓜種豆。

    邬橋多麼解人心意啊!它解開人們心中各種各樣的疙瘩,行動和不行動都有理由,幸和不幸,都有解釋。

    它其實就是兩個字:活着。

     凡來到邬橋的外鄉人,都有一副凄惶的表情。

    他們傷心落意,身不由己。

    他們來到這地方,還不知這地方名什叫誰,一個勁兒地混叫。

    在他們眼裡,這類地方都是荒郊野地,沒有受過馴化的飲食男女。

    他們或者閉門不出,或者趾高氣揚,一步三搖。

    他們或是驕,或是餒,全都是浮躁淺薄。

    他們要認識邬橋的不簡單,還須有一段相當的時間,到那時候,他們感激都來不及。

    起初的日子裡,邬橋容忍着他們的心浮氣躁,他們隻當是邬橋的木油,其實那是真正的寬度,大人不把小人怪的。

    外鄉人是邬橋的一景,無論何年何月,邬橋的街上總要走着一個兩個。

    外面的世界終年在進行角力似的,敗下陣來的人,便來到邬橋這樣的地方。

    邬橋人看外鄉人,不驚也不怪,再自然不過的。

    他們貌似看不懂,其實是最懂。

    外鄉人的衣服是羽衣霓裳,天邊晚霞那樣的東西,衣裳裡的心是晚霞迅速收集起來的那個光點,霎那間便沉落,漆黑一團的。

    外鄉人乘着船來到這裡,好像到了世界的邊邊上,那世界使他們又恨又愛,得不到又舍不下,萬般的為難。

    他們個個被離别之苦遮住了眼睛,任憑那水道九曲十八彎,不知前邊是什麼等着他們。

     邬橋是我們母體的母體,因與我們隔了一層親緣,所以便看它們陌生了。

    由于血統混雜了一層,我們又與它面貌相異,比生人還要生。

    其實我們都是從它那裡來的,邬橋的橋都是外婆橋。

    這便是這裡外鄉人不斷頭的原因。

    外鄉人七拐八繞的,總能找到一個這樣的地方。

    每一個外鄉人,都有一個邬橋。

    它是我們先祖中最近的一輩,是我們凡人唾手可及的。

    它不是清明時分那高高飄揚的幡旗,堂皇嚴正,它卻是米磨成粉,揉成面,用青草染了,做成的青團,無言無語,祭的是飽暖。

    它是做的多、說的少的親緣。

    過年的臘肉香裡,就有着它的召喚;手爐腳爐的暖熱裡,也有着召喚。

    荷鋤種稻,撒網捕魚,全是召喚。

    過橋行船,走路跨坎,是召喚的召喚。

    這召喚幾乎是手心手背,身裡身外,推也推不掉,躲也躲不掉。

    熨在熱水中的酒壺裡有;炖在竈上的熟率養裡有;六月的桅子花裡有;十月的桂花香裡也有。

    那是綿綿纏纏,層層疊疊,圍着外鄉人,不認親也認親。

     水道成網的江南,邬橋這樣的地方更是星羅棋布,雲層上才數得清。

    它們是樹上枝上的鳥巢,栖着多少失魂落魄的人。

    失魂落魄的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像日長夜消的潮汐。

    從他們的來去,便可窺見外面世界的繁鬧與動蕩,還可窺見外面人。

    動的繁鬧與動蕩。

    邬橋是療病養傷的好地方,外鄉人卻無一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痛的。

    這也怪邬橋的哲學不徹底,它總是留有餘地,不失敦厚的風度。

    還怪邬橋的哲學不武斷,它總是以商量的口氣。

    外鄉人的病也是不斷根的病,入了膏肓的,無論怎麼,都是治表不治裡。

    可這些不說,邬橋總是個歇腳和安慰。

    那烏篷船每年要載來多少斷腸和傷心,船下流的都是傷心淚。

    在那煙雨迷蒙的日子,邬橋一點一點近了,先是細細的柳絲,垂直的千條萬條,拉了幾重婆婆珠簾。

    橋洞像門一樣,一進又一進。

    然後,穿過柳絲垂簾,看見了水邊的房屋,插入水中的石基上長了綠薛苔,絨絨的。

    臨水的窗戶撐開着,伸出晾了紅衣綠衣的竹竿,還有率養形的蓋籃。

    沿水的回廊,立着百年不朽的大廊柱,也是生綠苔的。

    廊下是各色店鋪,酒店的菜牌子挂了一長排,也是百年不朽。

    這過來的一路上,會碰到一條兩條娶親的大船,篷上貼着喜字,結着紅綠綢緞。

    箱籠撩起來,新娘嘤嘤地哭,哭的是喜淚。

    兩岸的油菜花黃着,秧苗綠着,粉蝶兒白着,好一副姹紫嫣紅。

    最後,邬橋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