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愛麗絲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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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應,更顯得大和空。

    有一回她推開窗戶,想看看天,卻看見樓上的陽台欄杆停滿了麻雀,心裡别的一跳,知那主人已經離去。

    再看左右,又有幾戶窗門緊閉,不露聲色,窗台上鋪着落葉,也是人去樓空的意思。

    "愛麗絲"已是一片凋零了,她心裡也是凋零。

    她安慰自己,隻要李主任回來,就一切都好,可是李主任什麼時候回來呢?她出去得更勤了,有時一日裡會出去三回,早一回,午一回,晚一回。

    她還總嫌車夫踏得太慢,要他騎得風樣的快,和汽車賽跑似的。

    她匆匆地去,匆匆地回,要事在身的樣子。

    車走在馬路,她的眼睛則四下搜索,好像要把李主任從人群中挖出來。

    她心裡焦灼,嘴上都起了幹皮。

    李主任這回走,她是算了日子的,已有整整半個月過去了。

    這半個月是比半輩子還長,她的耐心已到了頭,一分鐘也挨不下去了。

    這一日,她剛出門,李主任就來了,也是滿臉的焦灼,問娘姨王琦瑤去哪裡了。

    娘姨說去買東西。

    又問去多長時間回來。

    娘姨說不定規,或許短,或許長,又問李主任中午飯怎麼吃。

    李主任說他中午前就得走,是抽空回來看看的。

    他走進卧房,卧房裡拉着窗簾,有王琦瑤的氣息,他又去洗澡間刮臉,也是王琦瑤的氣息,處處是她觸及過的痕迹,洗臉地上的水迹,發刷上的幾根斷發。

    他刮了睑,在客廳裡坐着等,王琦瑤卻是不來。

    他也坐不住了,來回地踱步,擡頭看牆上的鐘。

    他這一趟來,本是個随意,可一旦來到,王琦瑤又不在,就變得非見不可了。

    他從來沒有這般地想見王琦瑤,難忍的渴望。

    到了最後一分鐘,王琦瑤還是不回來,他心裡竟是絕望的了。

    他一邊穿外衣,一邊還期待王琦瑤在最後一秒鐘裡出現,可是沒有。

    他走出愛麗絲公寓,懷着悲涼的心情,想,什麼時候才能看見她呢? 僅隻十分鐘之後,他就看見了三倚瑤。

    在他的汽車裡,從車窗的紗簾背後,看見一輛三輪車飛快地駛着,幾乎與他的汽車平行,車上坐着王琦瑤。

    她穿一件秋大衣,頭發有些叫風吹亂。

    她手裡緊捏着羊皮手袋,眼睛直視前方,緊張地追尋着什麼。

    三輪車與汽車并齊走了一段,還是落後了。

    王琦瑤退出了眼睑。

    這不期而遇非但沒有安慰李主任,反使他傷感加倍。

    這真是亂世中的一景,也是蒼茫人生的一景。

    他想,他們兩個其實是天涯同命人,雖是一個明白,一個不明白。

    可明白與不明白都是無可奈何,都是随風而去。

    他們兩人都是無依無托,自己靠自己的,兩個孤魂。

    這時刻,他們就像深秋天氣裡的兩片落葉,被風卷着,偶爾碰着一下,又各分東西。

    汽車在車水馬龍中穿行,焦躁地按着喇叭,時間已有點遲,都為了等王琦瑤的。

    這是一九四八年的深秋,這城市将發生大的變故,可它什麼都不知道,兀自燈紅酒綠,電影院放着好萊塢的新片,歌舞廳裡也唱着新歌,新紅起的舞女挂上了頭牌。

    王琦瑤也什麼都不知道,她一心一意地等李主任,等來的卻是失之交臂。

     這天晚上,愛麗絲公寓又來了一個人,是吳佩珍。

    她穿一件黑大衣,燙了發,唇上塗了口紅,是少婦的樣子,比過去好看了,也成熟了。

    她進來時,王琦瑤竟有些不敢認,等認出了,便有些吃驚,心想吳佩珍其實是有幾分姿色的,過去卻藏而不露,也是過謙了吧!吳佩珍似乎為自己的形象不好意思,很不自在的,紅了臉說:我結婚了。

    王琦瑤的心被敲擊了一下,嘴裡說:恭喜。

    眼睛卻是怔怔的,自己坐了下來,也沒給吳佩珍讓座。

    這時,娘姨送茶來,說聲:小姐請用茶。

    王琦瑤厲聲道:分明是太太,卻叫人家小姐,耳朵聽不見,眼睛也看不見嗎?那娘姨被她劈臉一頓訓斥,大二不摸頭腦,但曉得她心情不好,便也不作計較,轉身走了。

    吳佩珍卻尴尬了,她本就木笨,新近做了人妻,又心領許多原委,人情世故都深了一層。

    她聽出王琦瑤這番脾氣的來由,怪自己不該進門便說此事,就像是專為炫耀而來。

    其實,這又有什麼可炫耀的呢?她收起些僅促,身子坐正,擡起臉,對着王琦瑤說:她這次冒昧地上門,是來向她告别的,她本來不準備打攪她,可臨到要走,總覺得不見她一面就走不了,這一走,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見面,王琦瑤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_,她對于王琦瑤也許情形不同,可王琦瑤對于她确實如此,上海這地方叫她留戀的,除了父母家人,就是王琦瑤了,和王琦瑤做朋友的那一段,是她最快樂,最無憂慮的時光。

    這話原是有些誇張,但此時此地,卻是吳佩珍的最真實。

    在這一個憂患的年頭,憂患就像是空氣,無處不在,無論是知道和不知道,都感到憂心沖忡,前途茫然,而過去的每一分鐘都是好時光。

     王琦瑤聽着吳佩珍的話,心裡恍恍懈懈,抓不住要領。

    這一天發生的事情真是太多了,太雜了,亂成一團麻了。

    等李主任,李主任不來;不等他,他卻來了;回到家,他倒走了,鬧得她頭都痛。

    這時候,吳佩珍竟在了面前,先說結婚,後又說要走。

    她的思路漸漸理出一個頭緒,問道:你去哪裡?吳佩珍被她打斷了話,停一下才回答是去香港,跟她的婆家一起走。

    她婆家也是個中等産業的企業主,決定把家業全都搬到香港,船票已買好,正是明天。

    王琦瑤笑了一笑,說:吳佩珍,看不出來,我們三個人中;司,倒是你最有福啊!吳佩珍有些糊塗地,問:哪三個人?王琦瑤就說:你,我,還有蔣麗莉。

    聽到她提蔣麗莉的名字,吳佩珍就有些别扭,轉過臉去。

    在她心底裡,總覺得是蔣麗莉奪去了王琦瑤的友誼。

    她雖然已經長大,做了人家的太太,卻還有着一些女學生的意氣,寄存着女學生的恩怨,到老都不會忘的。

    王琦瑤沒注意吳佩珍的心思,繼續說:我和蔣麗莉都不如你啊!蔣麗莉大約要做老小姐了,我是妻不妻,妾不妾,隻有你,嫁得如意郎君,有年個盡的榮華富貴。

    吳佩珍被她說得低下了頭,一聲不吭的。

    王琦瑤說着說着便興奮起來,眼睛放着光,手指甲在沙發布上劃過來劃過去,眼看就要折斷的樣子。

    吳佩珍握住她的手,說:你跟我一起去香港吧!王琦瑤愣住了,把正說着的話也忘了,等明白過來,便笑了,說:我去算什麼?做仆,還是做秦忒倘若一樣做妾,還是在上海好,一動不如一靜。

    吳佩珍說:你再不要妾不妾的,你知道我對你的心,我從來把你看作比找好。

    三符瑤身上一顫,軟了下來。

    她扭過睑去對了牆壁望了一會兒,再回過來時眼睛裡全是淚了,她說。

    謝謝你,吳佩珍,我不能走,我要留在這裡等他,找要走了,他倒回來了,那怎麼辦?他要回來,見我不在,一定會怪我。

     第二日,吳佩珍走的時間裡,王琦瑤就好像能聽見輪船離岸的汽笛聲。

    和吳佩珍在一起的情景出現在眼前,一幕接一幕。

    那時候的她們就像是白絹似的,後來就漸漸寫上了字,字又連成了句,成了曆史。

    沒有字的日于是輕盈自由的日于,想怎麼就怎麼,沒有一點要負的責任,憂愁也是不負責任的憂愁。

    她和吳佩珍的關系是彼此沒有責任的關系,全憑的是友情。

    與蔣麗莉便不同了,是有些利益的,當然,利益也不是不好的利益。

    她和吳佩珍的關系是有些類似萍水的關系,至清而無魚,和蔣麗莉卻是蓮藕和泥塘。

    吳佩珍的走,是将王琦瑤這段無字的曆史剪下帶走的,剩下的全是有字,有些混亂不成章節,是過于認真寫,筆墨太重,反不那麼流暢自然了。

     王琦瑤還是等李主任,自從那次與李主任失之交臂之後,她再不敢出去了。

    自從看見鄰居空關的門窗後,她也再不敢開窗,終日拉着窗簾,倒可避免去看牆上的光影。

    那公寓裡,白天也須開着燈,晝和夜連成一串,鐘是停擺的,有沒有時間無所謂。

    唯一有點聲氣的是留聲機,放着梅蘭芳的唱段,吵吵哦哦,百折幹回。

    王琦瑤終日隻穿一件曳地的晨衣,松松地系着腰帶,她像是着戲裝的梅蘭芳,演的是楚霸王的虞姬。

    她想,時間這東西,你當它沒有就沒有。

    她現在反倒安下心來,有時聽那梅蘭芳唱段也能聽進深處,聽見一點。

    心聲一樣的東西,這正是李主任要聽的東西。

    那就是一個女人的極其溫婉的争取,綿裡藏外任蔔、這争取是向着男人來的,_也是向着這世界來的,隻有男人才看得懂,女人自己是不自覺的.做了再說,而這卻是男女之間稱得上知音的産婦在預。

    公寓裡畢靜,梅蘭芳的曲聲是襯托這靜的。

    這靜是一九四八年的上海的奇觀。

    在這城市許多水泥築成的蟻穴一樣的格子裡,盛着和撐持着這靜。

    這靜其實都是那大動裡的止,就好像光趕下的影。

    是相輔相成,休戚相關的。

    王琦瑤幾乎忘記了外面的世界,連報紙也不看,廣播也不聽。

    這些日子,報紙上的新聞格外的多而紛亂:淮海戰役拉開帷幕;黃金價格暴漲;股市大落;槍斃王孝和;滬南線的江亞輪爆炸起火,二千六百八十五人沉冤海底;一架北平至上海的飛機墜毀,罹難者名單上有位名叫張秉良的成年男性,其實就是化名的李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