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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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來,連蔣麗莉的母親都有幾分歡喜。

    她家的客人是成群結夥的,熱鬧是連成片的,冷清也是連成片,而程先生這樣的常客,是将熱鬧冷清打勻了來的,是溫馨的色彩,雖然是客,卻是家庭的氣息。

    蔣家的男人又長期在外,一個兒子未成年且百事不曉,程先生是還能幫着拿主意的,就是不拿主意,往客廳裡一坐,本身就是個掂量。

    競選的日子裡,程先生和蔣麗莉的癡心得到了暫時的宣洩和轉移,都是愉快的心情。

    他們因有着共同的目标,便也有了共同的語言,王琦瑤卻出于地位不同,要與他們唱些反調,是别扭曲折的心曲,不得不唱。

    那兩個則是團結一緻的,越是要讨她喜歡,越是要同她把反調唱到底。

    他們三人站成了兩派,王琦瑤一個對付他們兩個,心裡曉得兩個都是幫她,也是含了些嬌癡和任性,還有點讨他們保證來堅定信心。

    所以這三人兩派其實是一條心。

    這一條心裡有着些陰差陽錯的情愛,還有些将錯就錯的用意。

     一個先生兩個小姐是一九四六年最通常的戀愛團體,悲劇喜劇就都從中誕生,真理和謬誤也從中誕生。

    馬路上樹陰斑斓處,一輛三輪車坐了一對小姐,後一輛坐了一個先生,就是這樣的故事的起源,它将會走到哪一步,誰也猜不到。

     臨近決賽的日子裡,王琦瑤對程先生的上門是真歡迎的。

    萬事未決之中,程先生是一個已知數,雖是微不足道的,總也是微不足道的安心,是無着無落裡的一個倚靠。

    倚靠的是哪一部分命運,王琦瑤也不去細想,想也想不過來。

    但她可能這麼以為,退上一萬步,最後還有個程先生;萬事無成,最後也還有個程先生。

    總之,程先生是個墊底的。

    住在蔣麗莉的家,有百般的好處,也沒一件是自己的。

    雖也是仔細地過日子,過的卻是人家的日子,是在人家日子的邊上過歲月。

    拿自己整段的歲月,去做别人歲月的邊角料似的。

    而回到自己家中,那雖是整段的歲月,卻又是看不上眼,做面子做襯裡都夠不上的,還抵不上人家的邊角料的。

    但總還是不甘心。

    而程先生是這邊角料裡的一個整匹整段,是一點不甘。

    動也甘心。

    在。

    已裡最委屈的時候,王琦瑤單個兒和程先生出去了一兩回,是程先生陪她回家拿東西。

    程先生不進弄堂,找個咖啡館候着。

    隔着窗玻璃看那馬路上的行人,程先生對自己說:這一個小姐後面該是王琦瑤了,或者,這個先生過去,王琦瑤就過來了。

    咖啡在杯裡涼了,他也不知道。

    電車當當地過去,是安甯白晝的音樂,梧桐樹葉間的陽光,也會奏樂似的,是銀鈴般的樂聲。

    王琦瑤走過來時,是最美的圖畫了,光穿透了她,她像要在空氣裡溶解似的,叫人全身心地想去挽留。

    程先生不由激動起來,有點具酸了。

    他的照相間的灰越積越厚,暗房水池殘留的定影液也變了顔色,他已有多少日沒有進去了啊!程先生也感到了委屈,他幾乎是連後路都截斷的,一味地向前,他感到了咖啡杯的涼意。

    這時,王琦瑤已在了眼前。

    看見王琦瑤,那委屈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滿心的願意。

    王琦瑤坐都不坐,立即要走,坐一坐便是允諾了什麼似的。

    雖知道這是個萬事萬物的底,可畢竟遠不是退的地步,隻不過前途茫茫,穩住心即可的。

    再有一層,則是為了蔣麗莉。

     她當然是知道蔣麗莉的心。

    像王琦瑤這般聰敏仔細,又沒叫感情遮住眼,什麼看不見呢?她甚至還能看出蔣麗莉的母親的心。

    這一個無能的女人,以往大事小事都是問王琦瑤,如今則是問程先生了。

    上回親戚中有人結婚請喜酒,她竟借口王琦瑤有些不舒服,要程先生陪她們母女會赴宴,這笨拙又露骨的用意是叫王琦瑤好氣好笑也可憐的。

    逢到這種情形,王琦瑤總是自行退讓,給她們方便。

    可她不去,程先生也不去。

    為了蔣麗莉母親的面于,最後是四個人都去。

    一晚上,王琦瑤總是候在蔣麗莉母親身邊,左右不離的,空出程先生邊上的位子讓蔣麗莉去填。

    王琦瑤這麼撮合蔣麗莉和程先生,有一點為日後脫身考慮,有一點為照顧蔣家母女的心情,也有一點看笑話的。

    她再明白不過,程先生的一顆心全在她的身上,這也是一點墊底的驕傲。

    看着蔣麗莉心甘情願地碰壁,雖也是不忍,卻還是解了一些心頭委屈似的。

    程先生怎麼也摸不透她的心,這顆心太過複雜,是境遇的複雜所造成,也将他推進複雜的境遇中。

    他總是身不由己地,奔了王琦瑤去,結果卻落在了蔣麗莉手中,走入迷魂陣似的。

    程先生是個直心的人,沒有左顧右盼的,對蔣麗莉隻覺得她熱心,蔣麗莉母親也熱心,雖是有些過頭,也不生疑的,總以熱心回報,不料誤入了歧途。

     蔣麗莉為程先生,已不知哭過了多少回了。

    程先生對她在意一點和忽略一點,都是回到房裡流淚的理由。

    那房間重新收拾過了,書本是清潔整齊棵好的。

    茶杯天天洗;唱片呢,去舊換新,很羅曼的小夜曲;床頭挂了些手繡的香包,是王琦瑤的女工;衣櫃裡也新添了顔色鮮亮的衣服,是程先生的眼光。

    這房間裡有了一股欣欣向榮的氣象,是溫順和婉的好脾氣,還是翹首以望的心情。

    她寫了許多不給人看的字句,日記本外面包了紅綢子。

    她看不清形勢,一半是因為愛的糊塗,另一半也是有權利心的。

    她對王琦瑤有權利,對王琦瑤的朋友也有了權利似的。

    對這權利她也是有些糊塗,不明白哪部分是名,哪部分是實,哪部分當然歸她,哪部分則是有前提的公平交易。

    這也是從小養成的任性使然,到頭總是吃虧。

    蔣麗莉被這感情折磨得不行的時候,便向王琦瑤傾訴衷心。

    是小說式的傾訴。

    其中那些上句不接下句,辭不達意的地方,才是真感情。

    這真是叫王琦瑤為難,不知該說什麼好。

    潑她的冷水不對,鼓勵更不對,形勢是無法分析,真相也不便告訴。

    她也隻能随她去,什麼态也不表的。

    可經不住蔣麗莉一個勁地追問她的意見,隻能說程先生人不錯,再要問,便不得已地說:人可是有點呆。

    蔣麗莉卻說,這不叫呆,而叫不俗。

    王琦瑤見她執迷不信,有時就用話來暗示,說凡事都要憑緣分,倘若沒有再用心也是白用。

    蔣麗莉聽了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