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還有一個程先生

關燈
與程先生故人重見,是在淮海中路的舊貨行。

    這一年副食品供應逐漸緊張起來,每月的定糧雖是不減,卻顯得不夠。

    政府增發了許多票證,什麼東西都有了限量的。

    黑市悄然而起,價格是翻幾倍的。

    市面上的空氣很恐慌,有點朝不保夕的樣子。

    王琦瑤懷着身孕,喂一張嘴,養兩個人,不得不光顧黑市。

    靠給人打針的收入隻夠維持正常開銷,黑市裡的兩隻雞都買不來的。

    當時李主任離開之際,留給她的那盒子裡,是有一些金條,這些年都鎖得好好的,一點沒動過,作不備之需。

    如今似乎到了動它們的時候,夜深人靜,王琦瑤從五鬥櫥的抽屜裡取出它來,放在桌上。

    電燈照着它,桃花心水上的西班牙風的圖案流露出追憶繁華的表情,摸上去,是溫涼漠然的觸覺,隔了有十萬八千年的歲月似的。

    王琦瑤對了它靜靜地坐了會兒,還是一動沒動地放回了原處。

    她覺着依然沒到動它的時候,她實在說不準有多少過不去的時刻在前面等着呢!她不如找幾件穿不着的衣服送去舊貨行賣了,放着也是喂蟑螂。

    于是就去搬衣箱,打開箱蓋,滿箱的衣服便在了眼前,一時竟有些目眩。

    她定了定神,首先看見的是那一件粉紅緞的旗袍。

    她拿在手裡,綢緞如水似地滑爽,一松手便流走了,積了一堆。

    王琦瑤不敢多看,她眼睛裡的衣服不是衣服,而是時間的蟬蛻,一層又一層。

    她胡亂拿了幾件皮毛衣服,就合上了箱蓋。

    後來,翻箱底就有些例行公事的意思,常開常關的,進出舊貨行,也是例行公事,熟門熟路起來。

    這一日,她接到東西售出的通知,就到舊貨行去領錢,正往外走,卻聽有人叫她,回頭一看,竟是程先生。

     王琦瑤有一時的恍惚,覺着歲月倒流,是程先生鬓上的白發喚醒了她。

    她說:程先生,怎麼會是你?程先生也說:王琦瑤,我以為是在做夢呢!兩人眼睛裡都有些淚光,許多事情湧上心頭,且來不及整理,亂麻似的一團。

    王琦瑤見他們正是站在照相器材的櫃台邊,不由笑了,說:程先生還照相嗎?程先生也笑了。

    想到照相,那亂麻一團的往昔,就好像抽出了一個頭似的。

    王琦瑤又問那照相間是否依然如故。

    程先生說:原來你還記得。

    這時他看見了王琦瑤懷着身孕,臉是有些浮腫,那舊日的身影就好像隔了一層膜。

    他想剛才喊她的時候,覺着她一絲未變,宛如舊景重現,如今面對面的,卻仿佛依稀了。

    時間這東西啊,真是不能定睛看的。

    他不由問王琦瑤:有多少年沒見面了?掐指一算,竟有十二年了。

    再想到那分手的源頭,都有些緘默。

    時近中午,舊貨行擁擠起來,推來探去的,站也站不穩,王琦瑤就說出去說話吧。

    兩人出了舊貨行,站在馬路上,人群更是熙攘,他們一直讓到一根電線杆子底下,才算站定,卻不知該說什麼,一起昂頭看電線杆子上張貼的各種啟事。

    太陽已是春天的氣息,他倆都還穿着棉襖,背上像頂着盆火似的。

    站了一時,程先生就提出送王滿瑤回家,說她先生要等她吃飯。

    王琦瑤說,她才沒人等呢!回去倒是該回去了,程太太一定要等急的。

    程先生臉紅了,說程太太純屬子虛烏有,他于然一身,這輩子大約不會有程太太了。

    王琦瑤便說:那就可惜了,女人犯了什麼錯,何至于沒福分到這一步?兩人都有些活躍,你一言我一語的,眼看着太陽就到了頭頂,彼此都聽見饑腸漉漉的。

    程先生說去吃飯,兩人走了幾個飯館,都是客滿,第二輪的客人都等齊了,肚子倒更覺着餓,刻不容緩的樣子。

    最後,王琦瑤說還是到她那裡下面吃罷了,程先生卻說那就不如去他那裡,昨天杭州有人來,帶給他臘肉和雞蛋。

    于是就去乘電車。

    中午時分,電車很空,兩人并排坐着,看那街景從窗前拉洋片似地拉過,陽光一閃一閃,心裡沒什麼牽挂的,由那電車開到哪是哪。

     程先生住的大樓果然如故,隻是舊了些,外牆上的水迹加深了顔色,樓裡似也暗了。

    玻璃窗好像蒙了十二年的灰沒擦,透進的光都是蒙灰的。

    電梯也是舊了,鐵栅欄生鏽的,上下眼卿作響,激起回聲。

    王琦瑤随了程先生走出電梯,等他摸鑰匙開門,看見了穹頂上的蜘蛛網,懸着巨大的半張,想這也是十二年裡織成的。

    程先生開了門,她走進去,先是眼睛一暗,然後便看見了那個布慢圍起的小世界。

    這世界就好像藏在時間的芯子裡似的,竟一點沒有變化。

    地闆反射着棕色的蠟光,燈架仁立,照相機也仁立,木闆台階上鋪着地毯,後面有紙闆做的門窗,又古老又稚氣的樣子。

    程先生一頭紮進廚房忙碌起來,傳出了刀砧的聲音。

    不一會兒,飯香也傳出了,夾着臘肉的香氣。

    王琦瑤也不去幫他,一個人在照相間走來走去。

    她慢慢走到後面,化妝間依然在,鏡子卻模糊了,映出的人有些綽約,看不清年紀的。

    她去推梳妝桌旁的窗子,風将她的頭發吹亂了。

    太陽已經偏午,夾弄裡的暗有些過來,她看見底下的行人,如蟻的大小和忙碌。

    她走出化妝間,又去推暗房的門,手摸着開關,一開,紅燈亮了,聚着一點,其餘都是黑,含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