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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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諾保持着平衡。

    不承諾是一根細鋼絲,她是走鋼絲的人,技巧是第一,沉着鎮靜也是第一。

     這一天,程先生帶着羞怯和緊張,向王琦瑤提出,再到他的照相間去照一次相。

    這請求裡是有些含義的,倘若裝不懂也可蒙混過去,要拒絕反倒是個挑明,水落石出了。

    王琦瑤要的就是個含糊,什麼樣的結論都為時過早。

    心裡的企盼又開始擡頭,有些好高骛遠,要說也是叫程先生的一片癡心給寵出來的。

    程先生的癡心是集天下為一體,無底的樣子,把王琦瑤的心擡高了。

    再去程先生的照相間,也是個禮拜日。

    前一天已經收搶過了,擦去了灰塵,梳妝桌上插了一束花,兩朵玫瑰合一蓬滿天星,另一角則立了一幀王琦瑤的小照。

    是那頭一次來時照的,看上去,像比現在年輕好幾歲,沒有成熟的樣子,其實不過就是前年。

    再看窗外,依然是前年的景色。

    這兩年的時間,似乎隻記在了王琦瑤的身上,其它均是雁過無痕。

    花和小照,都是歡迎的意思。

    尤其是那照片,竟是不由分說,不來也要來的味道,是老實人的用心,一不做,二不休的。

    王琦瑤總是裝不看見。

    她略施脂粉就走出了化妝間,走到照相機前坐好,燈亮了。

    兩個人共同地想起前年的那個禮拜日,也是這樣的燈光,人卻是陌路的人,是樓下那如蟻的人群中漠不相關的兩個。

    如今,雖是前途莫測,卻總有了一分兩分的同心,也是世上難得。

    他們已有很久沒有一起照相。

    可并不生疏,稍一練習便上了手,左一張右一張的。

    上午總是短促,時間在厚窗慢後面流逝,窗裡總燈光恒常。

    兩人也不覺得肚饑,沒個完的。

    他們一邊照相還一邊扯着閑篇,許多趣事都是當時不覺得,過後才想起。

    他們先是說着兩人都知道的事情,然後就各說各的,一個說一個聽,漸漸就都出神,忘了照相。

    兩人坐在布景的台階上,一個高一個低,熄了燈,天光就從厚慢子外面透過來一些。

    程先生說他在長沙讀鐵路學校,聽到日本人轟炸閘北便趕回上海,要與家人彙合。

    一路艱辛,不料全家已經回到了杭州,再要去杭州,上海卻已甯靜,開始了孤島時期,于是就留下,一留就是八年,直到遇見了王琦瑤。

    王琦瑤說的是她外婆,住在蘇州,門前有白蘭花樹,會裹又緊又糯的長腳粽,還去東山燒香,廟會上有賣木頭雕的茶壺茶碗,手指甲大小的,能盛一滴水,她最後一次去蘇州是在認識程先生的前一年。

     兩個人由着氣氛的驅策,說到哪算哪,天馬行空似的。

    這真是令人忘掉時間,也忘掉責任,隻顧一時痛快的。

    程先生接下去叙述了第一次看見王琦瑤的印象,這話就帶有表白的意思,可兩人都沒這麼看,一個坦然地說,一個坦然地聽,還有些調侃的。

    程先生說:倘若他有個妹妹,由他挑的話,就該是王琦瑤的樣。

    王琦瑤則說倘若他父親有兄弟的話,也就是程先生的樣,這話是有推托的意思,兩個人同樣都沒往心裡去,一個随便說,一個随便聽。

    然後,兩人站起身來,眼睛都是亮亮的,離得很近地,四目相對了一時,然後分開。

    程先生拉開窗慢,陽光進來了,攜裹了塵埃,星星點點,紛紛揚揚在光柱裡舞蹈,都有些睜不開眼的。

    望了窗下的江邊,有靠岸的外國輪船,飄揚着五色旗。

    下邊的人是如虹的,活動和聚散,卻也是有因有果,有始有終。

    那條黃浦江,茫茫地來,又茫茫地去,兩頭都彬在天涯,僅是一個路過而已。

    兩個倚在窗前,海關大鐘傳來的鐘聲是兩下,已到了午後,這是個兩心相印的時刻,這種時刻,沒有功利的目的,往往一事無成。

    在繁忙的人世裡,這似是有些奢侈,是一生辛勞奔波中的一點閑情,會贻誤我們的事業,可它卻終身難忘也難得。

     過了一天,照片就洗印出來了。

    這是完全打破格局的,因是邊聊天邊照相,雖木是張張好,卻留下一些極為難得的神采,那表情是說到一半的話和聽到一半的話,那話又是肺腑之言,不與外人說的。

    這照片是體己的照片,不是供陳列展覽的。

    兩人看照片是在咖啡館裡,他們看一張,笑一張,當時的情景和說話都曆曆在目,程先生就說:看你這樣子!王琦瑤則笑:怎麼會這樣子!然後認真地回憶,終于想起了說:原來是這樣啊!每一張都是有一點情節的。

    是散亂不成邏輯的情節,最終成了成不了故事,也難說。

    王傳璃總算一張一張看完,程先生又讓她翻過來看背面,原來每一張照片的背後都題了詞的。

    有的是舊詩詞,有的是新詩詞,更多的是程先生自己憑空想的。

    是描繪王琦瑤的形神,也是寄托自己的心聲。

    王琦瑤心裡觸動,臉上又不好流露,隻能有意岔開,開了一句玩笑道:看上去倒像是蔣麗莉的作派。

    兩人想起蔣麗莉,忽都有些不自在,沉默下來。

    停了一會兒,程先生問道:王琦瑤,你不會一直住在蔣麗莉家吧?這話其實是為自己的目的作試探,卻觸到了王琦瑤的痛處,她有些變臉,冷笑一聲道:我家裡也天天打電話要我回去,可蔣麗莉就是不放,說她家就是我家,她不明白,我還能不明白,我住在蔣家算什麼,娘姨?還是陸小姐的丫頭,一輩子不出閣的?我隻不過是等一個機會,可以搬出來,又不叫蔣麗莉難堪的。

    程先生見王琦瑤生氣,隻怪自己說話不小心,也不夠體諒王琦瑤,很是懊惱,又覆水難收。

    王琦瑤見程先生不安,也覺自己的脾氣忒大了,便溫和下來,兩人再說些閑話,就分手了。

     然而,才過幾天,王琦瑤搬出蔣家的機會就來臨了,隻是到底事與願違,是個大家都難堪。

    有一天晚上,王琦瑤又不在家,蔣麗莉為了找一本借給王琦瑤的小說,進了她的房間。

    小說沒找到,卻在她枕邊看到了那一些照片,還有照片後面的題詞。

    程先生對王琦瑤許多明顯的用心都為她視而不見地忽略了,這些照片卻終于撥開迷霧,使她看清了真相。

    這其實也是長期以來存在心底的疑慮,有了一個突破口,便水落石出。

    這一真相摧毀了蔣麗莉的愛情,也摧毀了她的友誼。

    這兩種東西都是蔣麗莉掏心掏肺對待的。

    因是一廂情願,那付出便是加了倍的,不料卻是這樣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