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上海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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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琦瑤已今非昔比了。

    這時,跑堂送上菜單,導演讓王琦瑤點,她略略推辭便點了兩樣,糟鴨掌和揚州幹絲,不貴也不便宜,不叫主人破費也不叫主人難堪,也是經場面的。

    是臨窗的桌,窗玻璃都叫潑墨似的霓虹燈染了,天上放禮花一般。

    餐室裡隻亮了幾盞壁燈,桌上點了蠟燭,燭光搖搖曳曳,兩人的臉忽明忽暗,心裡都有些恍惚,心想對方這人是誰,又為何在了一起。

    導演先前已經說過沒事,也不便再改口,隻能拉扯些閑話。

    王琦瑤不會真當他沒事,隻是不知是怎樣的事。

    兩人心裡都有些不耐,嘴上還東一句,西一句的,說些往事,又說些近況,後來就說到了"上海小姐"的事情上,兩人忽都停了一下。

     菜上來了,導演客氣了幾聲,便埋頭吃起來。

    一旦吃起,就好像把要說的事給忘了,隻是一股勁地吃。

    這時,王琦瑤看見他西裝袖口已經磨破,一層變兩層,指甲也長了沒剪,心裡有些作嘔,便放下筷子。

    等幾個盤子的菜都去了大半,導演才從容起來,漸漸地放下筷子,臉上也有了光彩似的。

    他請王琦瑤抽煙,重新對待的方式,王琦瑤不抽,卻幫導演點了煙,這動作使導演受了感動,就有些推心置腹的。

    他說瑤瑤,你還是求學的年齡,應當認真地讀書,何必去競選"上海小姐"?王琦瑤說我并不是有心想去競争,不過是順水推舟,水到渠就成,水不到就不成的。

    導演說:瑤瑤你是受過教育的,應當懂得女性解放的道理,抱有理想,競選"上海小姐"其實不過是達官貴人玩弄女性,怎能順水推舟?王琦瑤說:這我倒有不同的看法,競選"上海小姐"恰巧是女性解放的标志,是給女性社會地位,要說達官貴人玩弄女性,就更不通了,因為也有大亨的女兒參加競選,難道他們還會虧待自己的女兒不成?導演說:那就對了,其實為的就是這些大亨的女兒,"上海小姐"是大亨送給他們女兒和情人的生日禮物,别人都是作的陪襯,是玩弄裡的玩弄。

    聽了這話,王琦瑤卻變了臉,冷笑說:我倒不這麼想,在家全是女兒,出外都是小姐,有什麼她是我不是的,倘若真是你說的那樣,我就是想退也不能退了,偏倒奉陪到底,一争高低。

    見她這樣動氣,還這樣有道理,導演不由亂了方寸,不知說什麼好。

    他支吾了些男女平等,女性獨立的老生常談,聽起來像是電影裡的台詞,文藝腔的;他還說了些青年的希望和理想,應當以國家興亡為己任,當今的中國還是前途莫測,受美國人欺侮,内戰又将起來,也是文藝腔的,是左派電影的台詞。

    "王琦瑤便不再發言,隻由着他去說。

    等他說了有一個段落,便站起來要告辭。

    導演措手不及地也站起,想再說些什麼,王琦瑤卻先開了口,她說:導演,其實我競選"上海小姐"也有你的一份,如不是當初你讓程先生替我拍照登在《上海生活》,也不會有後來的事情,說實在,去競選還是程先生的建議呢。

    說罷一笑,是有些嘲弄的口氣。

    這笑容刺激了導演,他突然來了靈感,對王琦瑤說出一番話,他說:瑤瑤,不,王小姐,"上海小姐"這項桂冠是一片浮雲,它看上去奪人眼目,可是轉瞬即逝,它其實是過眼的煙雲,留不住的風景,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它迷住你的眼,可等你睜開眼睛,卻什麼都沒有,我在片廠這多年的經曆,見過的光榮,作雲是傾盆的大雨,作風是十二級的,到頭來隻是一張透明的黑白颠倒的膠片紙,要多虛無有多虛無,這就叫作虛榮!王琦瑤沒聽他說完就轉身走了,留下他在身後朗誦。

    樓下有新人的喜宴,鞭炮聲聲,将他的話全蓋沒了。

     導演是負了曆史使命來說服王琦瑤退出複選圈,給競選"上海小姐"以批判和打擊。

    電影圈是一九四六年的上海的一個進步圈,革命的力量已有縱深的趨勢。

    關于婦女解放青年進步消滅腐朽的說教是導演書上讀來的理論,後一番話則來自他的親聞曆見,含有人生的體驗,這體驗是至痛至愛的代價,可說是正直的肺腑之言。

    他看着王琦瑤走遠,頭也不回,她越是堅定,他越覺得她前途茫茫,可想幫也幫不上忙的。

    喜慶的鞭炮聲是一連串的,窗玻璃上的燈光赤橙青藍。

    這城市的夜晚真是有聲有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