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康明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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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他是在午飯時來的,王琦瑤一個人吃泡飯,一碟海瓜子下飯,碗邊已聚起一小難海瓜子的殼。

    這情形有一股感人的意味,是因陋就簡,什麼都不浪費的生計,細水長流的。

    還有一回來,王琦瑤正在洗頭,衣領窩着,頭發上滿着泡沫。

    她的臉倒懸着,埋在臉盆裡,可康明遜還是看見她裸着的耳朵與後頸紅了。

    這一刻裡,王琦瑤變成了一個沒經過世面的孩子,她從臉盆裡傳出的聲音幾乎是帶着哭音的。

    後來她洗完了,匆匆擦過的頭發還在往下滴水,将衣服的肩背全泅濕了,看上去真是一副可憐相。

    漸漸地,王琦瑤曉得他會不期而至,便時時地準備着,但這準備是不能叫他看出來的準備,否則難免會被他看輕。

    她穿的還是家常的衣服,卻不露邋遢相的。

    她房間還是有些亂,也是不露邋遢相的。

    吃飯照例要吃,也照例是個"簡"字,卻不是因陋而簡的"簡",而是去蕪存精的意思了。

    至于洗頭之類的内務,她就安排在康明遜決不可能來的時間裡,極早或是極晚。

    這麼一來,康明遜的不期而至便得不到預期的效果了,不克遺憾。

    但他體察到王琦瑤自我捍衛的用心,深感抱歉。

     王琦瑤的僞裝,是為康明遜拉起一道帷幕,知他是想檀自入内。

    王琦瑤為康明遜拉起帷幕,正是為了日後向他揭開。

    這有點像舊式婚禮中,新娘蒙着紅蓋頭,由新郎當衆揭開的意思。

    這時候,王琦瑤對他格外矜持,反倒比先前生疏了。

    兩人坐着說不了幾句話,太陽已經偏西了。

    他們說話都有些反複惦量,生怕有什麼破綻。

    過去他們是沒話找話,現在卻有話也不說,打埋伏似的。

    他們處在僵持的狀态,身心都不敢懈怠地緊張,卻又不離開,幾乎日日在一起,看着回頭從這面牆到那面牆。

    兩人心裡都是半明半暗,對現在對将來沒一點數的。

    要說希望還是王琦瑤有一點,卻無法行動,因她的行動是與犧牲劃等号的,行動就是獻出。

    康明遜沒什麼希望,卻随時可以出擊,怕就怕出擊的結果是吃不了兜着走。

    他們嘴上什麼也不說,心裡都苦笑着,好像在說着各自的難處,請求對方讓步。

    可是誰能夠讓誰呢?人都隻有一生,誰是該為誰墊底的呢? 爐子拆掉了,地闆上留下了爐座的印子,窗玻璃上的煙囪孔用紙糊着,好像是冬天留下的殘垣。

    春日的陽光總是明媚,也總是徒然的樣子。

    他們臉上作着笑,卻是苦水往肚裡流。

    他們的笑是有些良懇的,作着另一種保證。

    都不是對方所要的。

    他們都很堅持,堅持是因為都不留後路,雖是諒解,可也無奈。

    他們都是利益中人,可利益心也是心,有哀有樂的。

     這一天晚上,吃過晚飯了,又一前一後來了兩個推靜脈針的病人,将伽門剛送走,又聽樓梯上腳步響了。

    王琦瑤想:難道有第三個來了嗎?可都擠在一起了。

    然而,樓梯口上來的竟是康明遜。

    這是他頭一次在晚上單獨到王琦瑤處,并且突如其來,兩人都有些尴尬。

    王琦瑤心跳着,請他坐下,給他倒茶,又拿來糖果瓜子招待。

    她忙進忙出,有點腳不潔地的。

    康明遜說他是到朋友家去,朋友家卻鐵将軍把門,隻得回家,不料忘帶鑰匙了,今晚他家人除他父親都去看越劇,連娘姨也帶去了,他不好意思叫他父親開門,隻得到她這裡來坐坐,等一會兒戲散場就回去。

    他絮絮叨叨地說着,王琦瑤隻聽對了一半,問他今晚去看什麼戲,哪一個戲院。

    康明遜便再從頭解釋一遍,還不如前一遍來得清楚。

    王琦瑤更有些糊塗,卻作出懂的樣子,可不過一會兒又很擔心地問,戲是幾點開場,會不會遲到了。

    事情變得夾纏不清,康明遜索性不再解釋。

    王琦瑤本是沒話找話,見他不答,也不問了,兩人就沉默下來。

    房間裡顯得分外地靜,隔壁人家的動靜都能聽見。

    桌上酒精燈還燃着,一會兒便燒幹了,自己滅了,空氣中頓時充滿濃郁的酒精味,有些嗆鼻的。

    這時候,樓梯又一次響起腳步聲,王琦瑤想:這是誰呢?這真是個不平凡的夜晚,像是要發生什麼事情。

    來人是裡弄小組長,收弄堂費的,連房門也沒進就又走了。

    屋裡的兩個人聽着樓梯一級一級響下去,中間還踏空了一級,不由都驚了一下,互相望了一眼,笑了。

    霎那間,便有了一個什麼默契,而氣氛卻更加緊張,竟有點箭在弦上的味道。

    王琦瑤端起康明遜喝幹的茶林到廚房添水,她從後窗看見遠處中蘇友好大廈尖頂上的一顆紅星,跳出在夜色之上。

    她帶着些祈禱的心情,想:有什麼樣的事情來臨呢?她端了添滿水的茶杯再進房間,見那康明遜也是木登登他坐着,臉對了窗,不知在想什麼。

    王琦瑤把茶林放在他面前,然後退回自己的位子上坐着,她曉得今天是挨不過去的,就算挨過今天也終有一天是挨不過去。

    康明遜一直面朝着窗,因窗上是拉了窗簾,就有點面壁的意思,這姿勢确實是有話要說,隻是不知從何開口。

    他們靜默的時間是有點過長了,這也是有話要說的證明,還是不知從何開口。

     康明遜終于出口的一句話是:我沒有辦法。

    王琦瑤笑了一下,問:什麼事情沒有辦法?康明遜說:我什麼事情也沒有辦法。

    王琦瑤又笑了一下,到底什麼事情沒有辦法?王琦瑤的笑其實是哭,她堅持了這樣久等來的卻是這麼一句話。

    這時她倒平靜下來,心裡安甯,無風無浪。

    她是有些惡作劇的,非要他把那件事情的名目說出來,雖然這名目已與她無關,但無關也要是有名有目的無關。

    看他受窘,她便想:她等了這麼久,總要有一點補償吧!她笑着說:你沒辦法做,也沒辦法說嗎?康明遜不敢回頭,隻将耳後對着王琦瑤。

    這回是輪到王琦瑤看他的脖頸一點點地紅出來。

    她又追了一句:其實你說出來也無妨,我又不會要你如何的。

    說到此處,王琦瑤的聲音就有些使咽,她含着淚,卻還笑着,催問道:你說啊!你怎麼不說康明遜轉過臉,求饒似地看着她,說:你讓我說什麼呢?王琦瑤倒叫他說憂了,一時想不起問他的究竟是什麼,氣更不打一處來,一急,眼淚就流了下來。

    康明遜心軟了,多年前的那個陰霸午後又回到眼前,二媽背着他的身影就好像朝他轉了過來,讓他看見了淚臉。

    他說:王琦瑤,我會對你好的。

    這話雖是難有什麼保證,卻是肺腑之言,可再是肺腑之言,也無甚前景可望。

    康明遜也流下了眼淚,王琦瑤雖是哭着,也看在眼裡,曉得他是真難過,心中就平和了一些,漸漸地收了淚。

    擡眼望望四周,一盞電燈在屋裡似乎不是投下亮,而是投下暗,影比光多。

    她以往一個人時不覺得,今晚有了兩個人卻覺出了凄涼和孤獨。

    她帶着滿臉淚痕地笑着:其實有什麼說不出口的呢?像我這樣的女人,太平就是福,哪裡還敢心存奢望?可你當老天能幫你蒙混過關,混得了今天能混過明天嗎?跑了和尚還跑不了廟呢!康明遜說:照你的話,我又算怎樣的男人呢?自己親生母親都得叫二媽,夾縫中求生存,樣樣要靠自己,就更不敢有奢望了。

    聽了這話,王傳盈不覺長歎一聲道:不是我說,你們男人,人生一世所求太多,倘若丢了芝麻拾西瓜,還說得過去,隻怕是丢了西瓜拾芝麻。

    康明迹也歎了一聲;男人的有所求,還不是因為女人對男人有所求?這女人光曉得求男人,男人卻不知該去求誰,說起來男人其實是最不由己的。

    王琦瑤便說:誰求你什麼了?康明遜說:你當然沒求什麼了。

    說罷便沉默下來。

    停了一會兒,王琦瑤說:我也有求你的,我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