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圍爐在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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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的一半呢,還有身上衣的另一半,隻怕你薩沙聽也沒有聽說過。

    一說起衣服,那話就更沒得完了。

    王琦瑤和嚴師母一人一件地說,眼前像有羽衣霓裳在飛舞。

    薩沙聽得忘了手裡的事情,那磨就一圈圈地空轉,搖磨的毛毛娘舅也是出了神的。

    那容是外外線線、絲絲縷縷織成的世界,多少的心細如發,才可連成周身的美侖美奂。

    嚴師母無限感慨地說:要說做人,最是體現在穿衣上的,它是做人的興趣和精神,是最要緊的。

    薩沙就問:那麼吃呢?嚴師母搖了一下頭,說:吃是做人的裡子,雖也是重要,卻不是像面子那樣,支撐起全局,作宣言一般,讓人信服和器重的,當然,裡子有它實惠的一面,是做人做給自己看,可是,假如完全不為别人看的做人,又有多少味道呢?說到這裡,嚴師母不覺有些傷感,聲音低了下來。

    方才還是熱烈的勞動場面,這時也沉寂了,磨和石臼發出空洞的聲響。

    芝麻的香氣濃得膩人了,乳白的米漿也是膩人的顔色。

    牆壁和地闆上沾着黑色的煤屑,空氣污濁而且幹燥,爐子裡的火在日光下看來黯淡而蒼白。

    一切都有着不潔之感。

    這不潔索性是一片泥淖倒也好了,而它不是那麼髒到底的,而是斑斑點點的污迹,就像黃梅天裡的黴。

     不過,天黑卻将這些遮住了。

    暮色流進窗戶,像是溫暖和稀薄的液體,一切都蒙上了一層膜。

    物體,空間,聲音和氣息,全變得隔膜,模糊,不很确定。

    唯有那爐膛裡的火,陡地鮮明起來,熱烈起來,激勵人的身心。

    這是火爐邊最溫情脈脈的時刻,所有的欲望全化為一個相偎相依的需求,别的都不去管它了。

    哪怕天塌地陷,又能怎麼樣呢?昨天的事不想了,明天的事也不想了,想又有什麼用呢?他們剝着糖炒栗子的殼,炒栗子的香也是深入肺腑。

    他們說着最最閑來無事的閑話,每一個字都是從心底裡吐出來,帶着肚腹間的暖意。

    他們在爐上放了鐵鍋,炒夏天曬幹的西瓜子,摻着幾顆大白果。

    白果的苦香,有一種穿透力,從許多種有名或無名的氣息中脫穎而出,帶着點醒世的意思,也不去管它。

    他們全都不計前嫌,好得像一個人似的,弄不懂為什麼要彼此生隙,好都好不過來了。

    他們簡直是柔情蜜意,互相體諒得要命,這真是善解的時刻,除了善解又能做什麼呢?外面的冷和黑,都是在給這屋内加溫加光的,雪還是不要化的好,要是化盡了,這爐火便也差不多到時候了。

    他們還是說話,輕言慢語,說的什麼,都是說過就忘,這才是心聲呢!無痕無迹,卻綿綿不盡。

    他們說的不外乎是炒栗子的甜糯,瓜子的香,白果的苦是一筆帶過。

    他們還說糯米圓子的細滑,酒釀的醇厚,還有酒釀湯裡的嫩雞蛋。

    好了,天已黑到底了,再黑下去便要亮起來;知心話兒也說到底了,再說下去難免又要隔起來。

    他們嘴裡說着走、走的,就是不走,挪不動腳步似的。

    他們一邊說明天見,一邊心裡不願意今夜結束,明天再好,也是個未知未到。

    今夜就在眼前,抓一把則在手中。

    給時間做個漏真是對得沒法再對,時間真是不漏也漏,轉眼間不走也要走。

     他們的白天都是打發過去的,夜晚是悉心過的。

    他們圍了爐子猜謎語,講故事,很多謎語是猜不出謎底的,很多故事沒頭沒尾。

    王琦瑤說,他們這就像除夕夜的守歲,可他們天天守,夜夜守。

    也守不住這年月日的。

    毛毛娘舅說,他們是将夜當成晝的,可任憑他們如何唱反調,總還是日東月西。

    嚴師母說他們還像守靈,不過那死去的人是上幾輩的高祖,喪事當喜事的。

    薩沙說他們像西伯利亞的狩獵者,到頭卻是一場空。

    他們各形容各的,總之都是愛這樣的夜晚,有許多吃食在爐上發出細碎的聲音和細碎的香味,将那世界的縫隙都填滿的。

    這世界的整塊磚和整塊石頭,全是叫這些細碎的填充物給砌牢的。

    他們在爐邊還做着一些簡單的遊戲,用一根鞋底線系起來挑棚棚。

    那線棚捆在他們手裡傳遞着,牽着花樣;最後不是打結便是散了。

    他們還用頭發打一個結,再解開,有的解開,有的折斷,還有的越解結越緊。

    他們有一個九連環,輪流着分來分去,最終也是糾成一團或是撒了一地。

    他們還有個七巧闆,拼過來,拼過去,再怎麼千變萬化,也跳不出方框。

    他們動足腦筋,多少小機巧和小聰敏在此生出,又湮滅。

    這些小東西都是給大東西做肥料的,很多大東西是吃着小東西的屍骸成長的。

    可别小看這些細碎的小東西,它們哪怕是這世界上的灰塵,太陽一出來,也是有歌有舞的。